陳子陽震驚地看着跳下來的蕭重嵐,看着她滿是關切的目光,無數情景閃現在眼前。
他悽然笑了一笑,伸出手去:“你真的是……”
他的手與蕭重嵐伸出的手近在咫尺,卻忽然迅速拉開了距離,他睜大眼,看着蕭重嵐身後突然出現的洛遲硯。
蕭重嵐只覺得腰上一緊,已經近在眼前的弟弟忽然又變得遙遠,她回頭看,洛遲硯從一側山崖上飛身下來抓住了她的衣帶。
洛遲硯會死!
“不要!”蕭重嵐的心猛然一墜,她想阻止他,只是一切已來不及了,洛遲硯另一隻手攬住她,二人急速下落。
洛遲硯凝視着她,嘴角似有似無一絲笑意。
蕭重嵐眼淚奪眶而出。這一刻她忽然萬分後悔。
“公子!”劍波一聲喊。
洛遲硯仰頭,抓住劍波拋下來的飛索,借力使力,腳尖一點凸起的崖壁,一躍而上。
蕭重嵐在天旋地轉之後睜開眼,看到的是洛遲硯關切的眼睛。
她的手還緊緊抓着他的衣襟。
“沒事了。”洛遲硯放下蕭重嵐,輕聲道。可是陳子陽死了。
洛遲硯不知如何開口。
蕭重嵐定定望着他,彷彿錯眼他就會消失。
“……我是陳諾,是永樂侯和福壽長公主的女兒,陳子陽是我的弟弟。”蕭重嵐說着,看着洛遲硯。
“……是,我知道。”洛遲硯答道,嘴角不由泛起一絲笑意。
蕭重嵐想自己一定是看錯了。
她聽到明月和劍波本來的聲音,喊着“公子!長公主!”
她想問洛遲硯相不相信自己,動了動嘴,昏了過去。
前福壽長公主之子陳子陽的叛亂,數月便得以平定。
陳子陽負隅頑抗,中箭墜崖而死。餘黨馮慧貞畏罪自殺。
新帝赦免了郭闊等三位將軍“不察”之罪,又因他們及時悔過,剿滅叛賊,功過相抵,命他們依舊統領舊部,鎮守邊地。
起用武舉狀元俞凜然等十餘人,帶兵清掃叛亂散兵餘孽;號令各地官員安撫百姓,免除三年徭役賦稅,修復家園。蕭重嵐凝視着懷裡的孩子,白胖的小臉,眼睛好奇地看着蕭重嵐,嘟起的小.嘴吐着泡泡,小腳亂蹬着,咿咿呀呀。
蕭重嵐心裡滿是柔意。
“長公主,你歇一會吧,抱了這麼久,”綠雲勸着,知道她會不聽,道,“……孩子也要吃奶了。”
蕭重嵐聽此,這才依依不捨把孩子交綠雲抱着。
綠雲掖了掖襁褓,出了門,進了側間。
一名年輕婦人放下針線站起來,接過孩子:“多謝綠雲姑娘。”
綠雲道:“長公主心腸極好,不忍心見你母女落難,這一回可以帶你們一起走。你若是有什麼想法,說出來,長公主不會爲難於你。”
“是,多謝夫人。”婦人誠惶誠恐。
蕭重嵐聽綠雲說,那對母女願意跟着他們,心裡微微鬆口氣。
這是弟弟唯一的孩子,她自然想親自養育,卻又不忍讓她們母女分離,如此再好不過。
“在想什麼呢?”洛遲硯見她站在窗前怔怔發呆,走上去笑道。
蕭重嵐撫着他攬住自己腰的手,半天不吭聲。
洛遲硯低頭看她,挑起她下巴,戲謔道:“夫人這是怎麼了?”
蕭重嵐還沒習慣這個稱呼,偏又是洛遲硯這麼叫,微紅了臉,將他手打開,這才道:“……你就這麼走了,會不會後悔?”
洛遲硯圈她在懷裡,道:“你不做長公主了,我又怎會稀罕太傅的位置。難不成你還想趕我走?”
洛遲硯跳崖救她的事,被洛遲硯瞞了下來。張世成還自以爲得計,所有人都以爲她已經死了。
蕭珏爲此,還罷朝三日。
蕭重嵐醒來之後,便決定不回京城。而洛遲硯,不僅支持她,還當機立斷向蕭珏請辭。
如今都在傳,他是因爲萬念俱灰才萌生退意。
蕭重嵐道:“只是你這一離去,陛下他……”
蕭珏繼位到親政,洛遲硯的輔佐至關重要,從他的政治謀略到洛家勢力的參與。
洛遲硯道:“陛下經過這麼多年曆練,已能獨當一面。自古到今,輔佐之臣少有善終,我也正該急流勇退。就不知張太師明不明白這一點了。”
提到張平伯,蕭重嵐想到張世成。張平伯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在洛遲硯回京之前,他便主動向蕭珏請罪,稱張世成爲了剿滅叛賊,濫用手段,保護長公主不力,應當黜免。
蕭珏立刻準了奏摺,其後任顧凌言爲尚書,顧中在平叛中深明大義,不顧年邁主動請纓,平叛後又立刻交出帥印。蕭珏如此提拔也是對顧家的交代。
還有顧凌峰,防禦南疆趁火打劫,立下大功,爵晉一級,全權掌管西南。
爲了安撫張家,又將張世成弟弟的兒子提拔了起來,而張家那位千金小姐張媛,一入宮便封爲貴人。
蕭重嵐幽幽嘆了口氣,她並不能怪蕭珏如此處心積慮,身爲帝王,他只能如此。
而張世成,他最在意的仕途就這樣沒了,也是對他最適合的懲罰了。
蕭重嵐擡眼,見洛遲硯滿臉關切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道:“……你放心,我已經想開了。”
蕭重嵐義無反顧跳下去,那一刻她真心希望能夠陪着弟弟,讓一切就此結束。
然而並不是一切結束。看到洛遲硯的時候,她心裡竟然有些慶幸和欣喜。
蕭重嵐端詳着洛遲硯的面容。
她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時,根本沒有指望過洛遲硯會相信,她只是想要說出來。
“你爲什麼會相信我呢?”蕭重嵐問,“我以爲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洛遲硯避而不答,笑道:“其實於我而言,你叫做蕭重嵐還是陳諾,都不重要,你是你自己,便足夠了。”
蕭重嵐心中一動,擡眼看他。
洛遲硯微微一笑,伸手拈起她一縷發:“不如我們想想,還有什麼地方值得去,你還想去哪裡?”
“哪兒都想去!”蕭重嵐笑着,轉而想到什麼,又道,“若是能遇見明輝大師就好了,我還有許多事想請教。”
洛遲硯聽到“明輝大師”,微微皺了皺眉,咳了一聲,道:“……大師行止無定,還是順其自然吧。”
平緩的山巒綿延到天際,悠長的小調在田間縈繞,清晨一片祥和與寧謐。
蕭重嵐站在亭子中,看着遠處,依稀可見洛城的城牆。她曾在那裡拜別蕭珏,踏上和親之路,即使是那時候,她也不覺得自己會永不能回到這裡。
然而這一次,她將永遠離開,一去永不回。
蕭重嵐說不清心中的感覺,她以爲她無可留戀,然而想到不再回來,想到故人,心中又有幾分複雜。
“皇姐。”身後一個沉着而年輕的聲音喚她。
蕭重嵐身子一震,不可置信轉頭,站在她面前的,是本應該在皇宮中的蕭珏。
“陛下!您怎麼會在這裡?”蕭重嵐忙向四周看,看到站在不遠處的侍衛和洛遲硯,她才放心。
蕭重嵐又看一眼洛遲硯。
洛遲硯回京覆命,他們就在洛城附近找了個隱蔽居所休整。阿川和清兒也能好好養傷。
今日他們即將啓程離開此地,一早他把自己喚醒,問她想不想再看一眼洛城,她遲疑地答應了,沒想到會見到蕭珏。
再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蕭珏,蕭重嵐有些悵然。
眼前俊秀又透着幾分威儀的青年,就是那個揚着一張圓圓的包子臉,睜大了眼睛信賴而歡喜看着自己的孩子嗎?
蕭珏走到蕭重嵐面前,一時間又彷彿還是當初那個眼中含淚,道:“皇姐可是在怨我?”
“怎麼會呢?”蕭重嵐一笑。
“不,我知道皇姐不會怪我,但我卻不能不怪自己。如果我能夠更強大,便不會讓皇姐遭遇這樣的羞辱。姐姐也不會心灰意冷而要離開。”
看着蕭珏那帶着不安和難過的眼神,蕭重嵐忽然想起陳子陽,眼中一熱,鼻子一酸,她輕輕將蕭珏抱在懷裡,“不,你做的很好……是我,是姐姐,對不起你。”
失去的,已失去;她不能若無其事地繼續本應該屬於自己的生活。
可是這一刻,她又覺得,自己能夠成爲蕭重嵐,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鬆開蕭珏,輕輕笑了一笑,道:“我在不在這裡,又有什麼關係,陛下,別忘了,我等着看陛下開闢的一代盛世!”
“皇姐!”蕭珏擡起頭來。
蕭重嵐向他鄭重點頭:“我不會忘記,也請陛下一定記得約定。”
洛遲硯遠遠看到蕭重嵐神情變得輕鬆了許多,也舒心一笑。
“公子。”明月悄悄走到他身邊。
洛遲硯見他爲難的樣子,道:“何事?”
明月無奈看了看蕭重嵐那邊,道:“……明輝大師回來了,想見公子。”
洛遲硯在與蕭重嵐定親之後,便對他們再三囑咐過,若是明輝來了,一定不許他見到蕭重嵐。
洛遲硯也深感意外,看了一眼蕭重嵐,道:“你在這裡守着,莫要讓長公主知道。”
“是。”
洛遲硯沉着臉上馬,來到轉交渡口旁,明輝笑容可掬,帶着個滿是稚氣的小和尚,正等在那裡。
洛遲硯惱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明輝合手唸了句“阿彌陀佛”,道:“洛施主好大的戾氣,久未見面,怎的對故人如此無情?”
“你個出家人說什麼情與無情?你到底來幹什麼?”洛遲硯冷冷道。
明輝還是一臉帶笑:“聽說洛施主與故人之女好事多磨,終成眷屬,特來道賀。”
洛遲硯不聽這個還罷,一聽氣就來了:“你早知道她身份,卻不告訴我,是不是就是等着看我笑話?”
“緣分都是天意,施主着相了着相了。”明輝被他揪着衣領,還是雙手合十,念着“額彌陀”,忽而一笑,道,“施主此話之意,難不成對這份姻緣不滿?唔,既是如此,待我去告訴女施主……”
洛遲硯將他抓着,冷冷道:“行了,你賀也賀了,趕緊走!”
“不行不行!”明輝一臉嚴肅,認真道,“只怕女施主還不知道洛施主爲了與她着一段姻緣如何煞費苦心,甚至不惜違背承諾。”
洛遲硯眼神一眯,殺氣騰騰。
明輝渾然不見,自顧自道:“當年陳公將兒女託付洛施主,洛施主可答應過陳公不會打他女兒的主意,定會爲他女兒尋一門可靠厚道的郎君,斷不會像洛施主流連花叢……”
“夠了!”洛遲硯咬牙切齒,“說罷,你又有什麼條件?”
明輝立刻閉了嘴,摸摸一旁小和尚的腦袋,道:“洛施主樂善好施,就出五千兩銀子,爲百姓修橋建屋……”
“稍後我會讓清風把銀子送來,你立刻給我走!”洛遲硯喝道,轉身便走。
明輝笑眯眯揮手:“洛施主好走不送,有緣日後再見……”
“再也不見!”洛遲硯翻身上馬,氣哼哼道。
簫聲悠悠,芳草蘺蘺。
蕭重嵐坐在車裡,靠着洛遲硯,心中說不出的安寧。
她看着外面,想起與爹遊歷四方的歲月,想起年少時的莽撞衝動,微微一笑。
一切都已過去,一切又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