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後來再沒有見過她。她死了。他想她一定死得很難看,所以那之後,他連做夢都沒有夢見過。
那是凜冬,草葉上都掛着霜,仗打了大半年,僵持不下,忽京中來信,說皇帝跑了。他當時大吃一驚,然而信中語焉不詳,送信之人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幾乎是即刻下令收束兵力。
人不下馬,馬不解鞍,直追元明修,一直追到黃河邊上,元明修已經渡河。他自忖不能揹負弒君之名,躊躇良久,終於收兵回京。
京中雖然人心惶惶,好歹沒有出大亂子,鬆了口氣。
問留守心腹,皇帝緣何出奔,心腹顧左右而言他,他勃然大怒,才應道:“王爺爲何不回府問王妃?”
和羋氏有關?他吃了一驚,羋氏一向安分,何至於逼元明修至此?
回到府中,府中靜好,妻子兒女笑臉相迎。
大郎還是淘氣,二郎還是陰鬱,大郎老欺負他。六郎是越來越肥了,該給他找匹能負重的馬。八郎病懨懨地,一看就知道還是沒起色。九郎嘴上常年抹了三寸厚的蜜,把羋氏哄得眉開眼笑。
等一個一個都下去,只剩了他和羋氏。他問:“陛下是怎麼回事?”
“陛下?”羋氏怔了一怔,像是許久才記起來:“前月,陛下召了蘭陵公主進宮。”
“他找她做什麼!”
“說是吳主相求,請陛下把皇后還給他。”她說。
這句話並不長。
幾個字一個一個排着隊傳進他的耳朵裡,然後從腦子裡穿出去,就像風穿過空空蕩蕩的廳堂,空空蕩蕩的庭院。他想他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問她爲什麼不哭。
她說人有的時候,會哭不出來。
很久了,奇怪,他爲什麼會忽然想起這句話?
“王爺、王爺!”像是有很多的聲音在周遭響,爭先恐後,嘈嘈,嗡嗡嗡,像揮之不去的蒼蠅。
他有些茫然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四周又靜了下去,靜得連風都只敢躡手躡腳從他身後過去。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知道,她是回不來了。
她肯定已經死了。他覺得心口那個地方絞成了一團。
“你怎麼不攔着他?”他問。
羋氏嘆了口氣,她說:“從前我也勸過王爺,要把公主接進府裡來,好歹是個名分——”
話到這裡,戛然而止。
他和她之間,沒有名分。沒有緣分。蕭南沒有休她,她就還是蕭南的髮妻。蕭南向皇帝索要他的妻子,是名正言順,理所當然。別說元明修,就是他當時在洛陽城,又能找個什麼藉口拒絕呢?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匹夫且不能忍,而況蕭南一國之君。
天子之怒,流血漂櫓。
他會爲她興兵麼?他不知道,也沒有機會知道。元明修把她交給了蕭南,這一路遠去,山高水長。
他忽然知道了爲什麼消息能封鎖得這樣好,爲什麼元明修會惶然西奔,爲什麼幾乎所有臣屬都閃爍其詞,只與他說:“爲什麼不回府問王妃呢?”她說:“王妃不喜歡我。”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來她待她,當真是不一樣的。或者是因爲他待她不一樣?
他覺得自己握緊了拳,慢慢又鬆開來。他該興師問罪麼?她有什麼罪呢?她說的有什麼不對?她沒有名分,所以她攔不下皇帝,阻止不了她南下,阻止不了她赴死。她沒有錯,錯的是他。
是他。
他把手按在案上,撐住自己的身體。身體這樣重,重得像一座山。他想他並不是特別難過,只是心口那個位置,絞成了一團。像是打了無數的結,糾纏了又糾纏,恨不得拔刀斬斷了,能痛得輕一點。
“王爺?”羋氏的聲音就在耳邊。他在無邊無際的荒野裡。夜色下的黃河,黃河水嗚咽,月光滔滔。不知道爲什麼,今年黃河沒有結冰。如果他回到那個時候,會不會殺了他?他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成爲過去,無從假設,無從後悔。
“還有別的消息麼?”他問。
“什麼……什麼別的消息?”羋氏茫然。
“你知道的。”他的聲音很輕,很柔,但是凜冽如刀鋒,割傷她的眉。羋氏抿緊了脣。她知道他知道了,那也在意料之中。能瞞得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他遲早會猜到。她說:“已經……過世了。”
王侯之死曰薨。公主之位,爵比親王,但是她只說,過世了。她不承認她的身份。
“在哪裡?”
“到長江了。”知道她死已經足夠,其他,不重要,對她來說。
“屍體……”
“被吳人帶走了。”也許是拋在長江裡,其實她也不知道。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他竟然從來不知道,她對蕭南,有這樣重要。也許不是蕭南,也許是一種挑釁,也許是別的。他想不下去了,想明白有什麼用呢。她死了。她不會再回來了。他覺得疲倦。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疲倦。
風在窗戶外,颳了整夜,不知道爲什麼沒有下雪。一年又過去了。
一些必須要處理的事,一些必須要處理的人,比如元明修的後宮。他看到了琅琊公主,那是個十分美豔的女子。他承認她的美豔。他問她:“你爲什麼不攔住他?”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要問——有什麼用呢?
“攔住……誰?”她微微擡起面孔看他,眼波如醉,紅脣豔如啖血。
“陛下。”
她噗嗤一下笑了:“王爺以爲,陛下會讓我知道麼?”他根本就沒有打算帶她走,又怎麼會讓她知道他的動向。他確實是寵過她,但是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後來……後來自然有新人進來。
他只是不肯放她走而已。
“但是我聽說,”他慢慢地說,語音裡沒有情緒起伏:“陛下讓她來向你辭行。”
她像是到這時候方纔意識到,他說的“攔住他”,不是攔住元明修西奔,而是攔住他把蘭陵公主交給吳國的使者。她愣了一會兒,在微微的驚訝之後,然後放聲笑了起來:“我爲什麼要攔住他?”
“她是你阿姐。”她應該知道,她此去,九死無生。
“王爺倒是情深意重。”她笑嘻嘻地說。
他皺了一下眉,她笑得更加歡樂:“我被元明修留在宮裡的時候,她有出來攔過他麼?她可真是我阿姐。”
他無話可說。所有的因,都在很多年前種下,到結果,不過是一一應驗。
東柏堂的畫屏閣他還去過很多次。她的侍婢都還在那裡,每日灑掃。花一年一開,樹亭亭。然而雕欄玉砌,還是不可遏止地腐朽下去。月光漫過夏蟲與冬草,最後一絲氣味也嫋嫋地,散盡了。
吳國回來的人說,只是一個衣冠冢。
那骨肉呢。
“沒收得上來。”碎在冰天雪地裡,沒有人肯費這個心。吳主並不在乎。到後來,時過境遷。
他一生都不曾渡江。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他聽說那是個十分寒冷的地方,比洛陽的冬,還要冷上好多倍。
元明修西奔慕容氏,他另立新君,新君年幼。半年之後,他得到元明修服毒致死的消息。慕容也沒能容得下他。據說是惱恨他閨門無禮——他沒有帶走琅琊公主,他帶走的是他的另外一個堂妹,平原公主遠明月。
當然那只是藉口,他知道,不過是爲了權力。元明修不滿他跋扈,難道能忍受慕容氏大權獨攬?
他們不斷地打仗,打了好多年,時有勝負。他一生都沒有找到機會南下,相反,他不得不與吳國交好,以免腹背受敵。所以他也一生都沒有機會再見到蕭南,問他一聲:“你到底,把她藏在了哪裡?”
冬天是越來越長了,往年的冬,像是沒有這麼長,也沒有這麼冷。他病倒在玉璧城下。有一天,聽到帳外嘈雜,他問出了什麼事,左右驚慌失措地回答說:“太陽、太陽不見了!”
天黑得就和晚上一樣。
他知道時辰到了,他沒有死在洛陽,沒有死在他的丞相府,也沒有死在東柏堂,他死在千里之外,身邊只有日夜兼程趕來的長子,他交代完軍國大事,然後就閉上了眼睛,他說:“赦了元昭詢的罪。”
“父親!”長子急了起來,先南平王的嫡子,于軍中仍有號召力,猛虎不可輕縱。
“赦了他。”他說。
長子於是不再說話,他會照做的,他知道。就像他一樣,少年時候佻達的性情會在歲月裡磨平。
“替我和你阿孃說……對不起。”這是最後一句話。
他對不起她,最初,她夤夜來會,說要做他的妻子的時候,絕沒有想到,他與她之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他們得到了功名富貴,泰半江山,但是再回不到當初,相濡以沫,生死與共。但是他的王府裡會有那樣多形形色色的美人。
但或者,她並不明白他要說這句對不起。
對有的人來說,名分纔是最重要的。王妃那個位置,誰也動不了。他不知道羋氏心裡是不是這樣想,不過,那不重要了。總是他負她。
這時候蘭陵公主已經死去很久了。就算他找到她的屍體,也已經腐朽只剩枯骨。多少紅顏美人,英雄年少,最後都只剩枯骨。他應該是不能從亂世裡如山的白骨中認出她來。而黃泉路上……她生前罪孽深重,應該不會這麼快就再世爲人,他也許是能見到她的,只是她已經認不出他。
或者是不記得,他始終不知道,蕭南和他之間,她會記得誰。
不過也許,這已經是他與她之間最好的結局了。如果她沒有被蕭南要走,如果她還留在東柏堂中,那麼他歸來,她會答應做他的妾室麼?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她的底線是不是不做妾,但是他的底線是羋氏。
所以,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有時候,人不能夠得到更好的結局,就騙自己說,已經是最好的了,不能再好了。他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