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這婢子說,她家姑娘不過是賞玩到這裡,在這裡歇一歇腳,順便飲一碗酪,這話,李十二孃是不信的,這荒山野林,有什麼好賞玩的,一時眼珠子轉來轉去,忽笑道:“謝姐姐也是來瑤光寺禮佛麼?”
八娘和九娘面上都有些尷尬,她們從前和謝云然有些交情,謝云然賞花宴上出事是知道的,她在這瑤光寺,有多少是禮佛,多少是避世,總不好深究。
十二孃是她們堂妹,深得其父寵愛,前些年其父外放爲刺史,帶了她上任,回京纔不過月餘,並不知道太多的事。這個妹妹年紀雖幼,主意卻大,性情也要強,她們姐妹竟有些壓制不住。
因此兩姐妹目光裡都添了三分歉意,謝云然含笑道:“是啊。”
“這裡並沒有外人,”十二孃奇道:“謝姐姐爲什麼一直戴着帷帽呢。”
“十二孃!”八娘和九娘幾乎是同時叫出口,八娘致歉道:“謝娘子,十二孃她——”
這話着實無禮,連天真這個藉口都搪塞不過去。她再三挑釁,謝云然再好的涵養也有些動氣,對八娘、九娘欠身道:“我歇夠了,先行一步,各位慢玩。”也不再看十二孃一眼,姍姍離去。
“我說錯什麼了嗎?”十二孃眨巴着眼睛問,她眼睛大,眨起來如有湖水盪漾。
八娘和九娘都有些黑臉。
這個堂妹素來愛用這一招,仗着自己年紀小,又打小生得喜人,哥哥姐姐們都讓她三分,不與她計較。兩姐妹沉默良久,方纔由八娘勉強答道:“謝娘子前兒遭遇不幸,十二孃就不要再問了。”
“我又不知道她出了什麼事!”十二孃不高興地說:“我只是瞧着她極美——”
那倒是真的,美人就是美人,不用看臉,風姿已經有足夠的說服力。昭詡心裡暗忖。
從前嘉敏問他要冰,他當然知道謝娘子出了事,但是他一向不理會這些家長裡短,也就並不知道,謝云然的臉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他自見她以來,她都戴着帷帽,並不難看,反倒平添三分翩翩。
不過這位十二娘子也還是忒無禮了。
這等說辭,昭詡以爲然,八娘九娘卻不以爲然。十二孃自個兒生得美,看到別的美人,總少不了要挑點什麼毛病出來,壓上一壓,這種事兒,她們姐妹是見得多了。不知道要哪個美人才治得住她。
十二孃見兩個姐姐都不說話,自知是闖了禍,嗔道:“我們也在這裡歇一歇吧,也都走得累了,剛好坐具也有,不怕髒了裙子。”
其實這瑤光寺裡,每日都有人打掃,積雪亭雖然位置略偏,也是乾淨的,但是十二孃說的坐具,卻不是亭子原有,而是謝家主僕留下的那兩張。八娘九娘一瞧地上,不由啼笑皆非:只兩張坐具,她大小姐佔了一張,難不成她們姐妹中須得有一個站着?這裡又沒有誰是誰的婢子!
局面又僵了起來。
“八姐、九姐還生氣呢!”十二孃道:“我知道錯了,以後不說了還不成麼。”
還是八娘開口道:“九娘,我們也歇會兒吧。”
卻並不去坐謝家的坐具,揀了邊上坐了。這兩姐妹頗爲知禮和友愛,昭詡想,怎麼王妃卻給他挑了十二孃呢?
十二孃渾然不覺,興致勃勃說道:“八姐、九姐,再與我說說三娘子的事吧?”
八娘和九娘雖然着惱這個妹子無事生非,但是和南平王府聯姻終究是大事,兩姐妹是得了家裡叮囑的,也不敢敷衍,細細說道:“三娘子從前是在平城,親孃早逝,就養在姨娘跟前,聽說是很得寵。”
十二孃奇道:“從來都只聽說妾室生子,養在正室房裡,充作嫡女養,擡擡身價,怎麼這個三娘子倒是反過來了,好端端的嫡長女,卻養在姨娘跟前?”聲音裡大有遺憾之意。
“這裡頭有個緣故,”八娘道:“那個姨娘,原是三娘子和世子的姨母,她親孃過世之後,就一直留在家中照顧他們兄妹。”
她們打聽得可真清楚。昭詡隱隱有些難過,她們不知道,他是知道的,母親原留有話,要父親娶姨母爲妻,結果卻陰差陽錯……若非如此,姨娘雖然性情懦弱,也是好人家的女兒,不做妾的。
他們兄妹是視溫姨娘爲母的,阿言雖然不以爲然,至少保有基本的敬意,不知道他以後的妻子,能不能像對待正經婆母一樣對待溫姨娘。然而世人視妾如婢,他是知道的,也隱隱覺得,這是個爲難的事情——不爲難姨娘,就是爲難他以後的妻子。
“這規矩可不好立!”果然,十二孃道:“那府裡上下當這姨娘,是親戚呢,還是奴婢?”
八娘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南平王府里人事簡單,除了王妃,也就只有這位姨娘了。”
言下之意,是該好生對待的。
這個八娘子倒是個溫厚人,昭詡心裡想。
十二孃問:“南平王沒妾室麼?”
“沒有。”八娘說。這些事情,原本應該在家裡就交代給十二孃的。但是十二孃生母已經不在,其父幾次要續絃都不了了之。南平王世子擇妃,母親雖然帶了她們三個來,私心裡還是希望自己的女兒中選,所以,她們姐妹知道得多,十二孃卻不清楚。誰料王妃就看上十二孃了。
當然她也承認,她們姐妹中,十二孃生得最美,在外人面前,行事舉止也是挑不出錯的。
卻聽十二孃笑道:“我知道了,王妃是太后的妹子,南平王也不敢得罪太后啊。”
昭詡:……
王妃要聽到這句話,能把她生生打死。
“話不能這麼說,”八娘道:“多少公主還攔不住駙馬納妾呢。”
九娘也道:“我看過一則前人的筆記,說前朝有個公主,妒性最重,也攔不住駙馬偷腥,偷腥也就罷了,還暗結珠胎,教公主知道了,你猜怎麼着?”
“怎麼着?”
“公主叫人剖開那美婢的肚子,把胎兒取出來,往裡塞了一包草。”九娘心有餘悸:“把駙馬給嚇得!”
對付爬牀的賤人,可不就得這樣,十二孃心裡想,只是這樣的話,終究驚世駭俗,她這兩個姐姐,又最是溫良恭儉讓,她忍住叫好的衝動,說道:“那後來呢,駙馬還偷腥麼?就算他敢,府裡婢子也不敢了罷。”
“還偷呢,”九娘說:“駙馬拿了把刀把公主給殺了,朝廷判駙馬誅三族……全毀了。”
十二孃:……
昭詡:……
好端端的小娘子說話,怎麼說些這麼血淋淋的事兒。一陣風過去,昭詡都覺得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十二孃叫道:“好糝人!”又道:“我們還是說三娘子吧。”
這個十二孃,對他妹子還真感興趣,昭詡不由得腹誹。他對此體會不深,不知道女子出閣之後,常年在後宅,與婆母、姑姐、妯娌相處的時候,比丈夫還多。特別是他這種常年出征的人。
所以對他的妻子來說,三娘子的性情至關重要。
“三娘子去年來的洛陽。”八娘說。話到這裡,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她一貫是不背後論人的。只訕訕添了句:“如今該稱蘭陵公主了。”
幸而九娘接口道:“剛到洛陽的時候,還鬧騰過一陣子,風言風語也有,不過後來我們在宮裡見到的時候,倒不像傳聞中那樣。”
“傳聞中怎樣?”十二孃問。
又來了!九娘心裡起膩,便不答話,十二孃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登時就叫道:“我不問清楚,一會兒又得罪人可怎麼辦?”
這話倒是有理,得罪謝娘子也就罷了,拿年幼無知,剛回洛陽也能敷衍過去。這三娘子,要十二孃當真嫁入南平王府,可是要長長久久相處下去的。尤其這個南平王世子還對妹子這樣着緊。
八娘道:“傳聞都當不得真,只說三娘子剋死生母,忤逆王妃,欺侮姐妹,又險些害了世子之類的。”其實嘉敏來洛陽,最爲人非議的還是對宋王的愛慕和窮追不捨,但是八娘厚道,隱下了不說。
昭詡也就罷了,要讓嘉敏聽到這句“傳聞都當不得真”,真該百感交集。她爲了這句話,費了多少功夫啊。
“怎麼就當不得真呢?”十二孃問。
“三娘子和六娘子感情很好。”八娘說:“從前六娘子騎射也出衆的,不過遠遠沒有如今出衆,據說就是——”
八娘突然卡殼,十二孃緊追着問:“就是什麼?”
“就是去年三娘子遇險,六娘子懊悔自個兒騎射不行。”八娘含混地道。
“遇險?”
八娘招架不住,看了看妹妹,九娘解圍道:“其實三娘子也沒有什麼別的忌諱,你只不要在她面前提宋王就可以了。”
“宋王?”十二孃又發現了新鮮事兒:“我想起來了,宋王不是已經訂親了麼,定的就是、就是——”
“賀蘭氏。”九娘說:“三娘子的表姐,南平王的外甥女,也就是我們前頭提過的,南平王府那位姨娘的女兒。”
“我知道了!”十二孃拍手道。
“知道什麼?”八娘、九娘齊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