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從屋裡出來的時候,天黑如墨,月初,新月如鉤,亮得別緻又精巧。
“孫將軍在外頭等。”劉桃枝說。
周城略點了點頭,出門去,孫騰就忙忙地迎上來,先給了自己兩嘴巴,一臉的悔不當初:“兄弟——”
周城一把扶起他:“哥哥還是想好怎麼回去與嫂子解釋吧。”
孫騰喋喋道:“也是哥哥豬油蒙了心,經年打雁,竟被雁啄了眼,個小丫頭片子敢和我裝傻——羋娘子那頭……”
“不礙事。”周城搖了搖頭。
“我要回鎮上,一併帶她回去麼?”孫騰道。
“她已經走了。”周城說。他原本是讓劉桃枝送她,劉桃枝武藝好,又熟悉地面,但是豆奴來與他說:“阿舅,讓我送羋娘子吧。”
周城當時心不在焉地回覆他:“你纔去過幾次平城,也敢說這樣的話,這不是讓你阿媽在家裡窮擔心麼。”
豆奴低着頭,沉默了半天,只重複說:“阿舅,讓我去吧。”
周城這才擡了一下頭,他阿姐年長他許多,他甫一出世便遭母喪,父親不管事,是阿姐抱了他回家,眼前這孩子雖然是他外甥,卻小他不過歲餘,只是一直長在父母跟前,光長個子就沒長過心眼。
甥舅倆四目相對,豆奴長得像姐夫,不如阿姐秀氣。周城心裡閃過這個念頭,說道:“你自己去與羋娘子說。”
豆奴磨磨蹭蹭了半晌,才甕聲甕氣磨出一句:“阿舅幫我去說!”
他是自小與周城一起長大,名爲甥舅,實如兄弟,他騎射不如舅舅,長相不如舅舅,心眼更是遠遠不如,但是鎮上人都說,他是能娶個好姑娘的。舅舅則不一定——哪家娘子這麼沒眼色倒貼呢。
卻不想,還真有願意倒貼的,羋娘子長得好看,比鎮上別的姑娘都好看,她怎麼會看上阿舅呢,阿舅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但是前年阿媽生病,阿舅出了趟遠門,卻撈了錢回來。豆奴的腦子裡想不明白這許多事,如果阿舅要娶羋娘子,他也沒什麼可說的,可是連他都看得出來,阿舅並沒有這個心思。那、那他總可以送她了吧。
周城虛虛踢了他一腳:“這點膽色都沒有,還想娶媳婦!”
豆奴漲紅了臉,擠出一句:“我只是想送她回家。”
周城懶得理他,晾着他站了有半個時辰,總算是想明白了周城不會幫着去說項,磨磨蹭蹭走了。周城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與羋氏主婢說,反正後來他們走了,劉桃枝回來了。
孫騰不知道其中原委,乾巴巴陪笑了一下,又聽周城說道:“這刺史府,哥哥住着可好?”
“好、當然好,兄弟我和你說,老孫我這輩子啊,還沒住過這麼敞亮的屋子呢,這麼軟的牀,更別說這院子,這園子,哎喲喂,說出來不怕兄弟你笑話,頭一天住進來,哥哥我還迷了幾回路呢!”
周城深吸了口氣,卻笑道:“怕是住不了多久了。”
“什——”孫騰就要跳起來,周城按住他道:“這幾天消息出去,消息回來,各路送糧的隊正也先後覆命,各方鎮將都得了糧,或者得了消息,有收了糧不說話的,也有派人跟回來看個究竟的……”
“兄弟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孫騰道,“猴子那小子出門有小半年,我還當他去草原餵了狼,卻原來投了武川鎮,很得慕容將軍重用,這回就派了他來,嘿,那人模狗樣的,抖起來了……”
周城笑道:“他是自家兄弟,不必擔心,倒是高平那邊派回來的人,那個姓韓的小子,哥哥還有沒有印象。”
孫騰從腦子裡蒐羅了一番,忽地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那個匈奴漢子?”
“可不是,”周城微微一笑,匈奴衰落已久,但是有些人,總還夢想昔日榮光,何況在這邊鎮,胡兒比漢兒還多的地方,他登高一呼,可不應者雲集,“他來了,咱們少不得要把地方讓出去。”
“憑什麼呀!”孫騰叫道。
“他手下人多,馬也多,”周城道,“且讓他,沒什麼要緊的。”讓,爲什麼不讓,但凡一個王朝,即便是有了末世的氣象,沒有三五次衝擊,是不會亡的,但是最開始衝擊的那些人,往往死無葬身之地。
周城讀書雖然不多,往上數百年的事,總還聽老人唸叨過,當初黃巾之已經是在漢末,連年災亂,瘟疫橫行,民不聊生的情況下,遍及八州,聲勢不可謂不浩大,然而一朝聖人出,百萬黃巾如鳥獸散。
死了多少,殘了多少,剩了多少,沒有人知道,世人所知,不過吳蜀魏,英雄亂世,直至三國歸晉。
他這裡纔多少人,多少馬,敢拿這點人馬去與一個王朝硬碰?他纔沒這麼傻,讓出地盤,讓出名頭,往好裡想,日後還有發展的餘地,往壞裡想,如果朝廷還有振作的機會,他也能佔一個“首惡伏誅,脅從不問”裡的脅從。
當然這些話,周城並不覺得有必要解釋給孫騰聽,他也沒這個心思。他往南方看了片刻,那裡有星,正冉冉升起。
李家九夫人最後一次打量自己在鏡中的形象,她今年三十五,膝下一兒二女,除掉死去的八娘,兒子、女兒親事都是頂尖的,丈夫官位雖然不高,勝在走得穩,五品到四品,走了整整十年。
兒子就不說了,說了算她顯擺,欺負人,但是有句老話說得好,雛鳳清於老鳳聲。
聽多了周圍人的恭維,她對自己教導兒女的功力也是信心十。
她今兒化妝清淡,只掃了眉,點了脣,面上撲一點粉,指甲上抹一點蔻丹色,也沒貼花子,也沒插十二行,清清淨淨,穿的深紫銀繡百襉裙,自個兒覺得十分端莊。不誇張地說,進宮裡見娘娘都沒這麼用心——
不過這也是應該的,她今兒要去見的,是未來的親家,太后的妹子,南平王妃。
這些話,她在心裡斟酌了又斟酌,只差沒作出篇文章來,自十六娘從謝家辭花宴上歸來之後,她就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又看了黃曆,今兒宜出行,宜訂盟,宜納采,真真再合適不過的日子。
她得好好和南平王說說,三娘子的教養問題。
不是她說,小門小戶的小娘子就是這樣——當然如今元家也不是小門小戶了,但是她那個生母,溫,聽聽這姓,她自打出世到如今,還沒聽過這麼偏的呢,怎麼就不能姓盧,姓李,或者姓崔呢。
可見得南平王也不講究,窮則窮,窮斯濫矣。
不進她門就罷了,如今既然是明媒正娶了要進她李家的門,許了她的兒子,有些事,不得不提點起來——當然了,他家三娘子是公主,不是她可以教導的,但是總有能教導她的人,比如南平王妃。
真真再合適沒有的人選。
聽說三娘子從前養在平城,來洛陽也沒多少時候,這母女的感情,可想而知,算算,自三娘子來洛陽,一件件一樁樁,出了多少事,一會兒又被劫持出了宮,出宮還不打緊,一氣兒乾脆跑去了中州。
嚇!中州,那是個什麼地界啊!
別說她無辜,於家那閨女也是她看着長大的,這宮裡這麼多人她不劫,偏劫了她!偏還被那個什麼宋王給看見了。
這也就罷了,才消停多久,又在宮裡被皇后……陸四娘子刺傷,陸家那閨女也是她眼瞧着長大的,怎麼就不去刺別人,偏偏尋了她來刺?如果說這也就算了,去歲冬這好端端的,怎麼又要死要活了一回,嚇!逼得表姐殉葬!這是沒出閣的小娘子做得出的事麼!不好好教教,日後可怎生得好。
這小娘子啊,就是要教,不教好了,許了人家,是害了人家。娶妻娶賢,就該和她盧家的姑娘一樣,宜室宜家。李家九夫人再一次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摸了摸鬢髮,決定出門往南平王府去了。
南平王妃一定會很贊成她的想法的,像南平王那麼縱着女兒怎麼行啊,又不能窩家裡做一輩子的女兒。
她不要名聲,她家六娘子還要名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