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回家找到昭詡,劈頭就問:“去年李家兄妹西山遇襲,是鄭侍中所爲?”
昭詡吃了一驚,奇道:“三娘從哪裡聽來?”都時過境遷了,當時是以咸陽王被禁足、李家得到安撫算是完結,昭詡也不知道太后和鄭林怎麼操作,反正李家攏住了,咸陽王也沒跳出來說不服。
沒有否認?看來是知情。
嘉敏這就不明白了,如果是知道李家與鄭林的恩怨,以鄭林如今如日中天的權勢,父親和哥哥怎麼會同意她與李家的婚事?當然她不會直言是鄭林自個兒承認的,只道:“哥哥先回答我是還不是。”
昭詡想一想道:“是。”又解釋說:“都已經過去了,李家根基深厚,鄭侍郎雖然如今得勢,單打獨鬥終究難成氣候。”
明眼人都看得出,鄭林並沒有背靠鄭家,鄭家從他手裡得到的好處不能說沒有,只是有限得很。
何況有此爲鑑,鄭林再對李家有動作,太后應該是心裡有數,多少會防。再說了,再大的仇怨,李家已經陪了一個李八娘,他還想怎樣?太后護得了他一次、兩次,可未必就次次都能護住他。
昭詡又問:“三娘到底哪裡聽來這些?”
昭詡問第二次,嘉敏也就不打馬虎眼了,含混說道:“我在瑤光寺裡給阿詢祈福時候,遇見過一位李夫人,原是鄭家女兒。”
昭詡“哦”了一聲,倒也沒有繼續再盤問的意思,既然有鄭家女兒嫁到李家,聽到什麼風聲也在情理之中了——李家知情了更好。卻聽嘉敏又道:“那哥哥知不知道,朔州叛亂,有人奏請李家老爺子掛帥出征?”
昭詡神色裡這才動了一下,她這個妹子,倒是很能看到關鍵。他原不想和嘉敏說這些,免得她擔憂,但是既然她知道了,再瞞着也就沒有必要,想到這裡,昭詡端正了姿態,讓竹苓送水進來,打算好好與嘉敏分說。
“這件事我知道的,”他說,“李家自有應對,三娘也不必太擔憂。”——如果不是事關重大,他倒是想嘲笑一番他這個妹子,人沒過去,心先過去了。不過也好,總比再惦記着宋王要好。
嘉敏眉間愁色不減,卻問:“那依哥哥看,李家老爺子掛帥,勝算幾何?”昭詡是自幼隨父親征戰,戰場是的事問他,自然比問別人來得靠譜。
昭詡搖頭道:“勝算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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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這種事,除非以獅博兔,否則拼的就是人品,啊不對,拼的就是誰犯的錯更少。每個人都可能犯錯,判斷上的,決策上的,執行上的,甚至運氣上的,區別只在錯多錯少,致不致命。
一旦致命,就是獅子博兔,都可能倒栽了陰溝,比如淝水、官渡,更何況眼下朔州形勢還大不明朗。
要聲勢小,尚有迴旋餘地,要是成了氣候……李家老爺子這一離京,李家中生代斷層,年輕一輩如李十一郎資歷都淺,又沒有帶過兵打過仗,軍事上插不進嘴,到時候鄭林要搞鬼,仗就沒法打了。
畢竟不如南平王,有王妃坐鎮在京,不怕背後插刀,李家老爺子此去,任何一個點上出了紕漏,都可能導致全線的潰敗。
料想嘉敏想不到這些,又諄諄解釋道:“六鎮素來是養兵之地,雖然這些年衰落,不如從前,也不是京營可比。一旦亂起,怕胡兒皆舉兵響應,就不可收拾了。”
嘉敏沉默了一會兒,她倒不至於天真到質問“爲什麼哥哥不阻攔”,或者“爲什麼朝中袞袞諸公,竟無一人看到此中弊端,上書勸諫”,那定然是有的,也許是不多,或者是多也沒有用。
攔不住太后點將出兵的決心。這其中,可能有皇帝的因素,可能有鄭林的推波助瀾,也有可能有朝中諸人的明哲保身,或者落井下石,人皆有私心私情,這天底下,就沒什麼天生的忠臣孝子。
嘉敏問:“李家怎麼應對?”
昭詡笑道:“李家老爺子是成精的老狐狸,自有辦法。”
嘉敏揚一揚眉,不肯罷休。昭詡知她是倔勁上來了,要問個明白,想着以自家的位置,這些事,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就算是李家樹倒猢猻散了,自己和父親也保得住她,原無須多慮如此。
只是他這兩年和嘉敏接觸得多了,也知道她這個多思多慮的毛病——也不知道怎麼落下的,她要問,他也不得不打疊起心思來回答:“話說在前頭,你阿兄我也不是李家老爺子,只是個推斷,不能當真。”
嘉敏應了。
昭詡方纔說道:“上策自然是打勝仗。”只要打贏了,什麼都好說,燕朝自來軍功重,此番平叛歸來,李家還能上個臺階。
“中策呢?”
“沒有中策。”他這妹子多半是聽多了戲文,以爲凡事都有上中下三策,可惜這檔子事,就兩條路,要不上天,要不下地。昭詡道:“要是輸了,自難免損兵折將,李家老爺子應該會……殉國。”
殉國是好聽的說法,說得更明白一點是自裁,免得貽禍家族。
嘉敏先怔了一下,乍聽確實不可思議,細想卻再妙不過一角棋,人死了,難道還能追究責任?有的人會,當今太后不會。
太后是個極念舊情的人。
何況前世,一直到周城當政,嘉敏都記得,李家都沒有完——李家娘子還能搶了崔娘子的夫婿呢。
嘉敏也不知道該不該放下心來。朔州既然已經亂了,周圍雲州、代州很快也會響應,虎兕出柙,銳何以當?這是一場綿延近五年的叛亂,被捲入的軍民超過百萬,南朝也因此得意窺伺神器。
前世是她父親出面收拾,但是父親死後,降兵再叛,亂事又起,那是周城的天下了——最後他得了這些兵。
從這時候開始,朝廷軍一敗再敗,多少將士說到底不過是朝爭的炮灰。嘉敏幾乎是慼慼地想,大軍出發之日,天子送行,百官整肅,誰知道有去無回。而朝中又多少翻雲覆雨手,並不在乎這些生死。
一定要他們都落到這一步,他們、他們的妻兒子女都落到這一步,生死如螻蟻,如魚肉,纔會知道其中痛楚。
比如前世的她,再比如前世嘉言。
昭詡眼睜睜看着妹子眉目裡漸漸滲出哀色,他也不知道她爲什麼這麼難過。如果只是李家……李家老爺子不說,李家應該是無恙的。或者是叛亂?嬌滴滴的小娘子哪裡看過戰場上屍上血海,她這個妹子,倒不像有的人,聽到打仗就以爲能馬上覓封侯,卻不想一將功成萬骨枯。
因問:“三娘在想什麼呢?”
嘉敏道:“想……前朝臨海公主。”
前朝末世,洛陽大亂,臨海公主爲人所擄,輾轉變賣爲奴——想公主且如此,而況餘人。
昭詡也有片刻的沉默,應道:“不至於此。”
嘉敏卻問:“父親幾時回來?”
昭詡道:“那要看太后和聖人的意思了。”朝中是缺宿將,但是宿將也是一仗一仗磨出來的,眼下形勢尚不明朗,朝中絕不會急吼吼把父親召回來,就算日後壓不住了,也還要看太后與皇帝博弈。
至少皇帝肯定是想用穆家的人。
聽見嘉敏嘆息,昭詡心口又有些疼,忙又補充道:“其實也不必太擔心,如願在武川鎮,他一向能得人心。”
嘉敏聞言道:“但願如此。”也還是無精打采。
又過得幾日,李家也擺宴。李家是嘉敏的夫家,她如今還沒有過門,原不便去。但是九娘給她的請帖是單獨下的,言辭頗爲懇切,王妃看過之後,與嘉敏說:“但去無妨。”嘉敏也就去了。
小娘子的聚會,無非遊園,賞花,宴飲,附庸風雅的品評詩畫,將門多投壺,或也有彈琴,起舞,論香,說道衣着穿戴。嘉敏不擅此道,能躲就躲,李家九娘卻特來見她,代母親與妹妹與她致歉。
“我阿孃耳根子軟,聽風就是雨。”九娘很難爲情,原本做兒女的,如何好說母親不是,但是哥哥的話,她又不能不帶到——已經把最不好聽的隱去了,但是出口,還是覺得自個兒過分。
嘉敏心道能養出八娘、九娘這樣敦厚的性情,十一郎又明理,這個李家九夫人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怕她還要再給十六娘說好話,忙着扯開話題道:“九娘子好事將近了吧?”
李九娘面上飛霞。哪個小娘子沒憧憬過自己的婚事,但是在她……因爲姐姐的慘死,姐夫忽然變了夫君。母親倒是沾沾自喜,覺得自個兒爭了門好親,可是在九娘,心裡總存着一絲難過。
八娘是她嫡親的姐姐,只年長一歲,又溫柔可親,哪怕是到最後一刻。那天潑天的雨,她一直記得,她跟在哥哥後頭,看見胭脂色的血,姐姐連喊疼都沒有,怕引來敵人。到最後,血都流盡了。
換來哥哥的仕途,她的婚事,十二孃進宮爲妃。她敦厚,倒是不傻,料想進宮的名額原是她的。只是家中長輩都看好十二孃。
——畢竟,如果進了宮不得寵,那姐姐就白死了。
當然她也不想爭這個,她也不想進宮,她從前曾住在宮裡,見識過胡嘉子的跋扈,見識過太后偏心,後來也見識了陸靜華的死,如今正位上的穆皇后,也並不見得有多快活,她只是爲姐姐難過。
母親是最早忘記的,母親一向想得開,寧肯把時間和心力耗在與嬸嬸、伯母的鬥法上;然後是哥哥,哥哥漸漸也不大提,他仕途得意,又要迎娶公主。只剩了她,翻來覆去的就這麼點心事。
她不說話,嘉敏一時也猜不到她在想什麼。
她原是想提醒九娘,如果可以,讓十一郎催崔家早些迎娶,免得意外——儘管昭詡說這個可能性不大——但是轉念一想,一旦李家失勢,從崔十一郎對謝云然的無情來看,又能給她多少庇護?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握一握九孃的手,說:“但願一切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