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苓並不知道姑娘在疑心什麼。自她得姑娘信任以來，看到姑娘對王妃，一向都敬重有加。她有時候會樂觀地覺得，姑娘是知道了王妃的好。做繼女的，自然不能和繼母對着來--不然有得是虧吃。
但是今兒、這日子，姑娘又抽什麼風。
然而既然嘉敏是發了話，她就不得不跟過去看看。隔着窗紙，影影綽綽看得見幾個人影，像是個男子的模樣。
竹苓吃了一驚--世子就在府中，怎麼家裡來了男客，卻找王妃來？
這一念未了，就聽得王妃怒道：“那如何使得！”
“王妃息怒。”那聲音卻有些尖細。竹苓跟着嘉敏進過宮，略一想，登時就反應過來，是個寺人。
是太后的人？
太后派人來見王妃倒不稀奇，往日裡也常有。不過通常是宮裡的姑姑，也方便內宅行走。光就今兒，爲了姑娘的笄禮，就來了七八個女官--怎麼又特特地另派了寺人來？在今兒這個日子……也難怪姑娘多心。
就聽得王妃澀聲道：“這、這叫我如何與三娘交代？”
那寺人柔聲道：“奴家也知道王妃爲難。”
“那你們還--”
寺人嘆了口氣：“王妃也要體諒太后的難處。”
王妃“呵”了一聲。
竹苓竟無從判斷這聲音裡的意味。
屋裡靜了片刻，王妃的情緒大約是平緩了些，問：“那如今，太后要我怎麼做？”
寺人微微一笑道：“太后也是爲王妃着想，不想壞了蘭陵公主的好事--也不驚動世子殿下，請李十一郎和李家九娘子來見一見……也就罷了。”
王妃斟酌了片刻，一時沒有應聲。她要這麼做了--她當然知道她必須這麼做，李家晚了，三娘不能賠進去。好在只是訂親，也幸而這一年裡事多，只來得及訂親。然而說到底，王妃並不相信李家有這樣的膽子。
私通反賊，瞞報戰功--李家能得什麼好，元辰就是個小人，阿姐又不是不知道。
真真可笑來。要早一步讓她知道這個消息，還能勸阻一二，不不不……王妃忽地記起大半個月前，嘉敏來九華堂懇求她的事。她說強遷降戶，六鎮必亂。她說六鎮一亂，恐怕會調父親北上收拾殘局。
她說一旦父親收拾了這個殘局，下一步就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竟……一步一步到眼前來。王妃心裡一陣高過一陣的驚濤駭浪。寺人已經等得不耐煩，如果不是這位王妃着實得寵，恐怕他撂了臉。
饒是如此，仍忍不住出聲提醒道：“王妃？”
“讓我靜靜！”南平王妃嘴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竟是不太客氣。那寺人一驚，愣了愣，到底閉了嘴。
竹苓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和擂鼓一樣，撲通，撲通，撲通。
是什麼事，讓王妃覺得不好和姑娘交代？太后遣了這寺人來，就只爲見一見李郎君麼，見過之後呢？
她不知道那之後會發生什麼，以她有限的見識，也實在想不出來這寺人要見李郎君做什麼。但是姑娘定然是知道的，就像姑娘知道王妃出來必然有事一般，姑娘是知道的，姑娘讓她來，是、是想要她阻止麼？
阻止……李郎君被帶來見這個閹人？
她像是抓到了一線生機--也許只是一根稻草，但是無論如何，她抓到了，抓牢了，她死死按住自己狂跳的心，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誰？”王妃的喝聲從屋裡傳來，“芳薔，外面是誰？”
竹苓登時就不敢動了。貓在窗子下，半人高的花草--幸而還不到深秋，草木還沒有枯盡。
“一隻雀兒。”芳薔應道，“雀兒啄食呢。”餘光定在地面的影子上，深紅一角衣袂。這個蠢丫頭。她並不清楚是三姑娘房裡哪個蠢丫頭，但是她並不覺得有必要聲張。屋裡除了王妃，還有外人呢。
讓外人知道三姑娘偷聽嫡母，成什麼話。這兩年裡，三姑娘給的好處不少，能睜隻眼閉隻眼，爲什麼不呢。
一個丫頭，能翻了天？
便只喝一聲：“滾！”
嘉敏不知道爲什麼竹苓一去這麼久，她也不知道王妃何以去得匆匆，可能的推測大約是府裡出了什麼大的事故，須得王妃出面處理。然而笄禮已畢，便再有什麼，也不急在一時，非王妃不可。
--也沒有什麼事故會比方纔發現笄禮上大服被毀、簪子被換更嚴重了。
這兩年裡，無論王妃私底下如何，面子上是很過得去的。這樣的場合，王妃絕不會失分。
心裡因此越發忐忑。
這心神不寧的時候，胡嘉子到面前來，送的是一對金絲扭穿珠耳墜，造型頗爲別緻，穿珠也看得出貴重，可見用心。她如今已經梳了婦人髮髻，想起去年早些時候，她和嘉言哄她海上方……頗爲歡樂。
恐怕，已經是最後的歡樂時光。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嘉敏忍不住往門口再看了一眼。
卻聽胡嘉子笑道：“一轉眼，三娘都及笄了。”
嘉敏失笑：胡嘉子纔多大，話說得這樣老氣橫秋。
“……從前小，那些胡鬧的事兒，三娘不要記恨我。”胡嘉子舉杯道，“今兒爲三娘賀，這杯我先飲了。”
人生真是奇妙，嘉敏看着笑吟吟飲酒的胡嘉子，忍不住想道，前世她們可沒有和解過，她到死都沒有想過胡嘉子的下場--總不會太好。整個胡家都完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況前世各有驕縱。
她能有這樣的際遇，胡嘉子能有這樣的轉變，再轉眼，看到嘉言在爲她待客，她改變不了那麼多，但是身邊的這些人，但願這些人，這一世，會好過曾經。嘉敏也舉杯，一飲而盡，亮了杯底給胡嘉子看。
算是一笑泯恩仇。
都過去了。
“蘭陵公主。”李九娘怯怯喊了一聲，眼神仍然是躲閃的。
如果蘭陵公主問起十五娘、十六娘，或者母親，她該怎樣回答？這衆目睽睽的，身邊這些，多是南平王府的親友。總不好說母親聽信謠言，要給蘭陵公主沒臉吧。做女兒的，如何能直言母親的不是？
如果說李九娘從前還是溫柔大方的性子，自姐姐死後，這個世界對於她，就沒有多少溫柔可言了。
她要到這個時候，方纔能夠認識到，雖然姐姐只長了自己一歲，但是給她擋去多少風雨。
她的婚期，就在二十天後，萬事俱備。
好在嘉敏看過來，只微微一笑道：“九娘子。”李九娘是李十一郎的妹子，卻年長於她，她是喊姐姐也不好，喊妹妹也奇怪，所以只含混過去。
李九孃的性子比八娘還怯，在宮裡時候，兩姐妹形影不離，以至於她當時也沒有太深刻的印象。也比不得李十二孃膽子大，性情又果斷。不過是個無害的小娘子……嘉敏當然不至於爲難她。
笑一笑，說道：“來日九娘子大喜，我再上門相賀。”
相視一笑。
明月與永泰、陽平兩位公主相攜而來。如今元明炬封王出征，待明月再年長些，應該也能請個不低的爵位。她養在宮裡，宮裡如今孩子少，太后、太妃待她不錯，有兩位公主的，就有她的，姐妹三個關係很不錯。
元明炬之前官位雖然不算高，對於兩宮，卻是個重要位置，如今又是領軍，倘若以後明月從宮裡出閣，少不得能配到一個位高權重的高門子弟，前途不可限量。宮裡實在也犯不上爲難這樣一個未來紅人。
嘉敏看她氣色好，神情裡卻有愁意，略一思索，低聲問：“明月是想阿兄了嗎？”
明月點點頭。
嘉敏倒是想安慰她說元明炬定然無事，卻說不出來。
刀槍無眼。
她前世的記憶裡，朝廷對六鎮用兵，是一路潰敗，死了不少人，雖然以兵士居多，宗室將領也並非沒有。不說別的，咸陽王如今，不就連個囫圇屍都找不回來麼--雖然他並不是死在戰場上。
只按一按她的肩，勉強說道：“吉人自有天相。”
明月瞪着黑白分明一雙眼睛看住她，忽得滴溜溜一轉，湊過來道：“三姐姐，我阿兄已經回京。”
嘉敏吃了一驚，元明炬回京，怎麼半點風聲也沒有？
“昨晚，”明月又補充道，“阿兄昨晚回的京，昨晚進了宮。”
要說明月這幾句話，大可以理解爲元明炬一回京，首先就進宮去看妹子--到底他們兄妹是相依爲命，情分與別家不同。但是嘉敏並不會這樣以爲。元明炬、元明月兄妹都不像尋常人家的孩子。
明月與她說這個，自然不是因爲他們兄妹情深。
而是……重點是，元明炬進宮了。
要沒個急事，元明炬怎麼會連夜進宮？不整理儀容麼，洗去風塵麼。他進宮當然不是爲了見妹子，而是見太后。難道北方的局勢，已經不可收拾了？嘉敏心思急轉如電，然而這急切間，又哪裡想得透。
陽平公主見明月與嘉敏咬耳朵，忍不住酸道：“二十五娘就是和三姐姐好，見了三姐姐，連我們姐妹都撂下不理了。”
好天真的公主--風雨欲來，也只有深宮裡不須食人間煙火的公主才能天真了罷，嘉敏想道。正要隨口取笑“二十九娘急什麼，待二十九娘及笄了，二十五娘想必也有大把的私房話要與二十九娘說”，餘光裡卻瞧見芳芹朝她走過來。
來了。
嘉敏心裡再一次響起這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