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九華堂回畫屏閣一路,嘉敏都沒有說話,李九娘也是。九娘雖然性情溫順,到底也是高門大族培育出來的仕女,心裡並不是存不下事--雖然心裡已經很亂了,每一步都還能走得紋絲不亂。
一直到進了畫屏閣,嘉敏開口說:“坐。”
挺直的背脊方纔有一絲絲鬆懈。眉目裡的憂色慢慢放出來,語速也是慢的。這時候也唯有慢,方纔能夠說清楚。
她說:“公主知道爲什麼天使要帶我和我兄長回家麼?”
嘉敏搖頭道:“我不知道。”
李九娘低頭想了片刻這句“不知道”。她不知道,如何會那樣叮囑自己?從南平王妃話裡推測,家裡恐怕是出事了。如果李九娘是嘉言,不定就問嘉敏借匹馬闖回去了--然而李九娘是李九娘。
西山遇伏已經教會了她不要逞強。大多數時候她都做不了什麼,除了添亂。
又聽嘉敏說道:“令兄……”
李九娘猛地擡頭來,心跳都慢了一拍。
“……令兄該是去打探消息了。”嘉敏說。
消息衝擊到李九娘腦子裡空白了片刻,方纔意識到那意味着什麼,一時是喜,一時是感激:“是三娘子……”
“是我這位婢子。”嘉敏朝竹苓的方向略點了點頭,“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她擅作主張……”
嘉敏語氣平和,並沒有責怪的意思。
竹苓趕緊跪下來請罪,李九娘亦起身求情道:“公主……”
“起來。”嘉敏道,“我又沒說你做錯了。”
話到這裡,戛然而止。
嘉敏也不知道竹苓這一着走得對還是不對。如今形勢無法判斷,竹苓聽到的片言隻語,王妃的口氣,天使的態度,全部拼湊起來,最多隻能說明李家形勢危急,到底有沒有挽回的餘地,嘉敏沒有把握。
要是李十一郎能夠力挽狂瀾,李家轉危爲安,自然皆大歡喜。如若不然,九娘怎麼安置,就是個頭疼的問題。王妃擺明了甩手不管,崔家……其餘不說,崔十一郎她是見過的,謝云然毀容時候,他的表現就很令人齒冷。
李九娘折身向竹苓行大禮。竹苓哪裡敢受,忙忙退步避讓。嘉敏道:“九娘是真心感激,竹苓你就受了罷。”
竹苓這才站定,受了李九娘一拜,又回了一拜。
嘉敏隱隱覺得自己可能接了個燙手山芋。然而讓她落井下石,不不不,哪怕只是裝作沒看見,她也做不到。她並不是多麼熱心的人,只是人活生生站在這裡,她插手了開始,要放手也來不及了。
說到底……說到底,李家兄妹並沒有什麼對不住她的地方。
又聽李九娘問:“公主說不知道,那麼……王妃知道麼?”
嘉敏心平氣和地道:“母親既然沒有解釋,想是有她自己的考量。恕我直言,即便如今外頭髮生了什麼,也是九娘子無能爲力--如果令兄出面都做不到的話。如今我們能做的,不過是等而已。”
李九娘微微怔了片刻:“公主教訓得是。”
南平王妃應該是知道的,但是既然南平王妃沒有要說的意思,身爲晚輩,三娘子也不可能逼她開口。
退一萬步,即便家裡確實出了大的變故,倉促之間,她所能做的,也極之有限。與李家有姻親的高門顯貴不少,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哥哥出面都好過自己出面。他能夠許諾的,她不能。
他方便奔走的,她不方便;他能夠做主的,她做不了。
身爲女子,接受父兄、夫君,甚至於日後兒孫的庇護,不必親身上陣,與這個世界搏殺,風雨都被擋在屋檐之外,風聲雨聲,不過是季節的點綴,聽起來多麼安逸--天塌下來,自有人頂着。
然而,真到天塌地陷的時候,纔會知道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別人去頂,是多麼焦慮和惶恐的一件事。
誰不想永享太平呢,如果可以的話;但是如果不可以,誰不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呢,哪怕是死,也死得明明白白--我努力過了,我回天無力。而不是等在這裡,等着命運一步一步地逼近,束手無策。
嘉敏吩咐甘草上果子與酪飲。
竹苓有些擔憂地道:“笄禮雖然已經完成,但是還有許多貴人等在廳裡,姑娘不出面……”
嘉敏道:“有謝姐姐和阿言呢。”這話音方纔落,外頭就傳來一聲氣笑:“阿姐你說的什麼話,敢情我和嫂子欠你的,今兒是你的笄禮,你倒好,自個兒回了屋裡躲懶,倒叫我和嫂子在外頭給你應酬!”
要是平常,嘉敏倒不吝和她說笑一番,今兒連番的意外,她實在少了這份心思,懶懶只看了她一眼。
謝云然跟了進來,奇道:“李妹妹也在。”
她消息比嘉言靈通,當時芳芹來廳裡尋人,就被她瞧見了,再想到之前王妃的突然離座,就知道是出了事。
李九娘起身道:“世子妃,六娘子。”
嘉言覺察到氛圍不對,自個兒就閉了嘴。
嘉敏問:“外頭都散了麼?”
“差不多散了。”謝云然道,“時候不早了,該歸家的都歸家了。今兒忙了整日,也沒吃幾口正經飯,我過來時候,叫人傳了飯食過來--李妹妹不嫌棄的話,與我們一道兒用一點,好麼?”
李九娘這時候哪裡有胃口,只是客隨主便,不得不欠身應道:“謝世子妃。”
便不再言語。
嘉敏這畫屏閣,嘉言和謝云然都是常來的,不必嘉敏開口,都自個兒找了位置坐了,甘草又喚了婢子過來給兩位主子淨手,淨面,婢子走路窸窸窣窣的聲音,嘩嘩的水聲,空氣裡逼仄得厲害。
嘉敏問:“曲蓮,上回鄭娘子送的櫻桃酒可還有剩的?”
曲蓮應道:“還有三瓶。”
嘉敏道:“拿來佐飯罷了。”
嘉言嘀咕道:“人家都是酒佐飯,我阿姐偏反着來,以飯佐酒--怕酒沒滋味麼?”
嘉敏懶得理她。
反正她這個妹子一天不刺她幾句心裡都過不去。她怕的是,王妃那裡一時半會兒沒有確切消息傳來--雖然遲早是會傳消息過來的,這乾等,豈不難熬?她這裡難熬只一分,李九娘那裡難熬可是十分。
她知道這個等的滋味。
前世她落在皇帝手裡是個等,落在元釗手裡也是個等,後來落到周城手裡,她也是等過的。
等頭頂的刀幾時落下來。
然而--
那時候她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陪他十年之久。如今六鎮用兵,想來還是能夠脫穎而出,大將軍雖然未必再有機會,但是混個徵西將軍、破虜將軍輕而易舉。一去年餘,兵荒馬亂,他未必還記得她。
世道亂,是他的機會。
是出人頭地的機會,也是長見識、開眼界的機會,見識得多了,從前以爲高不可攀的,美不可言的,愛不釋手的,也就尋常了。
過眼的,皆是雲煙。
嘉敏從來不覺得一個人記另外一個人能記多久,也不認爲自己值得誰惦記多久。她並沒有特別出衆的容貌、氣質與才藝,在洛陽高門諸多貴族女子中,她算得上是極尋常、極平庸的一個。
所以收到蕭南的禮物,她其實是吃驚的。
那大約是因爲,人多少會有執念,對於自己得不到的。像前世她對蕭南,周城對她;後來她還是忘了蕭南,想必周城也忘了她。人一生有這麼久……有時候想想,真是太久了。
到如今,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消去蕭南的執念。
有一搭沒一搭想着這些心事,曲蓮已經指揮了婢子上了飯食,又斟了酒。嘉敏和李九娘是心事重重,嘉言不知道說什麼纔不會冒犯到她阿姐,自覺選了閉嘴。就只剩了謝云然辛苦打圓場。
到盞燈時分,曲蓮和甘草撤了席,李九娘被謝云然勸了幾杯酒,雙頰生色,只是說不出話來。嘉敏道:“九娘子醉了,甘草你扶她下去歇着。”
甘草應了一聲,要上來扶人,卻被李九娘推開,含糊不清嘟囔道:“我沒醉、我沒醉……”
“三娘子……”
“三娘子,待王妃來了、待王妃……”
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漸微不可聞,纖指仍死死抓住食案一角,不肯離開的意思,眼皮卻垂了下來。
燈光里美人薄醉,容色如玉。
“阿姐,”嘉言見了,越發心疑--原本李九娘在畫屏閣就夠奇怪了,這口口聲聲還提到母親--“出什麼事了?”
謝云然也拿眼睛看住嘉敏,她聽到的風聲比嘉言多,比嘉敏少。
嘉敏沉默了片刻,簡潔地說道:“宮裡來了人,要帶走九娘子和李……御史。”
“帶走?”嘉言脫口道,“帶到哪裡去--進宮嗎?”
“我不知道,”嘉敏說,“天使當時說是帶他們回李家。”
“這、這怎麼可能!”嘉言叫了起來。
便是要帶李九娘回李家,也該是李家來人,哪裡有宮裡來人的道理。更何況李十一郎一個大男人,要什麼人帶?把人當傻子哄呢。嘉言都能想到的蹊蹺,謝云然當然也能想到,問的卻是:“宮裡出事了麼?”
嘉敏道:“二十五娘說,她哥哥昨兒晚上回了洛陽,連夜進了宮……”
謝云然手一抖,幾乎握不住酒盞,卻定了定神,待半口酒吞嚥入腹之後,方纔說道:“但是李尚書平亂……”
“怕是出了岔子。”嘉敏說。
她們倆心知肚明,嘉言是一頭霧水,叫道:“到底出了什麼事,阿姐你就不能說明白一點,打什麼啞謎呢--”
“姑娘。”外頭傳來半夏的聲音。
嘉敏道:“進來。”
半夏走進屋子裡來,她穿的男裝,掃一眼屋中幾個,眼簾就垂了下去。
嘉敏道:“無妨。”
這種消息,知道不過是遲早。也沒有必要瞞住嘉言和謝云然。至於九娘……她已經醉了,未必能聽到什麼。
聽到也好。
半夏點點頭,說道:“李尚書通敵叛國,斬立決。”
謝云然雖然也是意外的,好歹還有個心理準備,嘉言是完全傻了:通通通……通敵叛國?開什麼玩笑,李家如今的形勢,孫女爲貴妃,得聖寵,孫子娶公主,前途無量,犯得上通敵叛國?通的誰,又叛的哪國?
嘉敏面無表情,只點點頭:“其餘人呢?”
雖然嘉敏這樣鎮定,半夏還是猶豫了片刻,方纔說道:“李家已經被圍了……奴婢、奴婢也是聽看熱鬧的街坊說……”
“說什麼?”
“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