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詡進九華堂,給王妃見禮。王妃見他是單身前來,便知道是不想讓謝云然一起來捱罵。心裡直搖頭。
對於南平王妃來說,昭詡和嘉敏不同,嘉敏是養在平城,昭詡卻是她看着長大的——雖然大多數都跟着南平王到處亂跑,但是從那麼點個子,漸漸高起來,線條和輪廓英朗起來……這情分又不一樣。
這時候昭詡這麼低眉順眼在跟前一站,垂着手,王妃心裡先自軟了三分。
昭詡道:“昨兒三娘出城,是我的主意。陳許對三娘無禮,我一時衝動……原本昨兒晚上就該來給母親報備,只是回來得晚,怕擾了母親和三郎休息……”話沒說完,就聽得王妃一聲冷笑。
王妃對昭詡素來客氣,到底長輩,這點威懾力還有,昭詡被唬得一怔。
就聽王妃慢悠悠說道:“要阿言在這裡,少不得說昨兒教唆三娘出城是她的主意,這個話,二郎你信不信?”
昭詡:……
王妃也是真氣。
兄妹和睦當然是好事,但是眼瞧着府裡這三個,和睦得也太不像話了。三娘闖下這樣的禍事,還想打馬虎眼過去麼!在外頭也就罷了,如今關起門來自個兒府裡說話,袒護也不是這麼個袒護法!
“母親……”昭詡低聲下氣說道,“李御史出這樣的意外,三娘心裡委實……過不去。”
這話倒是直白——王妃目光下垂,之先容了三娘收留九娘子,也是想着她心裡不好過,但是九娘子不要緊,李十一郎卻……三娘這是恃寵而驕了。真讓她這麼下去,還不知道下回出什麼幺蛾子。
一時搖頭道:“便縱然可惜,也不是三娘該插手的——何況李家這案子,也不算太冤。”這話裡言不由衷,爲了維護太后,王妃也是拼。
昭詡乖乖應道:“母親說得是。”
王妃也知道這個說辭不很說得過去,又補充道:“即便有不妥當,也自有長輩處理,何必三娘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強出頭!”
昭詡再應一聲:“母親說得是。”
王妃發作過了,氣也就平了。說穿了也不是什麼大事,鄭三那頭擡擡手,也就過去了——只是這個鄭三,卻又教她頭疼。
要不是礙着太后,這等佞幸,在她手裡死一萬次都不嫌多!
然而這些話不可能對昭詡說,只道:“……罷了,既然是已經做下了,也沒有個不敢當的道理,總不能叫三娘一個小娘子來當。只不過這種事,可一步可再,你們做兄嫂的,也該多勸勸纔是——”
“王妃,”忽芳荇來報,“鄭娘子遞了帖子,說來拜見王妃,車駕已經到了門口。”
“鄭娘子?”王妃接過帖子,略怔,“哪個鄭娘子?”
芳荇道:“廣平王家那位,王妃忘了嗎,前兒三娘子及笄她還來捧過場……”
王妃“哦”了一聲,道:“請她進來。”
鄭笑薇來南平王府的次數卻不算多。這次既是受鄭林所託,少不得穿戴得莊重一些。她父親與夫婿北上,前腳才走,後腳就被母親接回了孃家,日子過得可逍遙。待聽說李家出事,倒是狠狠吃了一嚇。
鄭林也沒有仔細與她解釋來龍去脈,只含混說得罪了蘭陵公主。鄭笑薇也不蠢,第一時間就想到多半是與李家有關——難不成李家滅門,竟是她這位堂兄的手筆?這個念頭鄭笑薇私下裡想過,卻不敢相信。
鄭郎他……無論如何都不像是這等心狠手辣的人。
但是母親卻勸說自己離他遠一點,更遠一點……當然,公道地說,母親從來就沒有贊成過自己與他親近,哪怕是他剛剛得志,家裡兄弟、子侄都拼命貼上去的時候。只是這一次、這一次……措辭更嚴厲而已。
鄭笑薇這恍神間,已經被領到了九華堂,忙正了正容,舉步跨進去。問安,寒暄,終於輪到說正話的時候,鄭笑薇挺直了背脊,堆出滿臉歉意,說道:“我這次來,是受堂兄所託,來向三娘子道歉……”
南平王妃:……
屏風後的南平王世子:……
鄭笑薇看見南平王妃難得的失態,一時詫異地想道:難道之前永寧寺塔頂的事,竟不是王妃的意思,而是三娘子自作主張?
心裡有隱隱的不安,一時竟無暇細想。
南平王妃心道鄭三這什麼意思啊。這件事雖然她不想承認,但是理屈在三娘她心裡是知道的——再怎麼樣也不能把屍體送上門啊。明明錯在己方,對方卻派人來致歉,這是羞辱呢,還是羞辱呢?
這是其一,其二,如果真心致歉,叫嘉欣來豈不比鄭笑薇合適?雖則鄭笑薇是嫁入宗室,也算是自家親戚……
這心念電轉間,就聽得鄭笑薇又道:“嬸子能讓我見見三娘子麼?”
王妃往屏風後頭掃了一眼。昭詡說昨晚三娘很是受了驚,又沒了竹苓。如果這位鄭娘子是好意倒也罷了……
鄭笑薇察覺到王妃的眼色,心裡就是一奇,想道:莫非三娘子怕她上門生事,躲在屏風後?不能啊!別人不知道她三哥對她的態度,她還能不知道,那是——
眼風纔跟過去,就有腳步聲急急過來,芳薔在門外道:“王妃——”
“什麼事?”
“畫屏閣婢子來報,說三娘子她……發熱了。”
“啊!”
幾聲驚呼,鄭笑薇聽得清楚,屏風後響起的明明是個青年男子的聲音。登時就反應過來,想必是南平王世子。她從前也聽說南平王對家裡兩個女兒溺愛非常,想必世子正與王妃商討三娘子的事……
如果南平王與王妃,以及世子對三娘子在瑤光寺裡的動作一無所知的話,對於得罪堂兄這件事,應該是有點擔心的。
“拿我的名帖,去請王太醫!”南平王妃當機立斷,又對鄭笑薇露出歉意的表情,說道,“鄭娘子……”
鄭笑薇知道嘉敏生病,王妃身爲繼母,少不得要前去照看,忙應道:“我原是來探望三娘子的,嬸子不介意的話,我陪嬸子前去?”
南平王妃心裡疑慮更重:這丫頭莫不是懷疑他們府裡做戲,要跟上去一探真假?面上雖然沒有大動肝火,顏色卻略略一沉。
屏風後昭詡已然開口道:“三娘昨兒受了驚,鄭娘子何必苦苦相逼?”——他心裡實在擔憂,三娘一向身子強健,之先跟着蕭南從洛陽一路逃命到中州,後來在宮裡受傷,恢復都很快,昨天那點子事,怎麼就至於發熱了呢。
他這時候隱隱有點懊悔,不該當着三孃的面活活抽死陳許,那叫一個血肉模糊,痛快是痛快了,羽林衛都有看吐了的,何況三娘。
鄭笑薇知道這是好時機,應聲便道:“世子誤會了。我堂兄先前落魄時候,遊蕩無度,曾經被追債至瑤光寺附近,是三娘子經過,隨手搭救——雖則事情過去已久,但是這份恩情,我堂兄還記着……”
——她當然不會提及嘉敏把鄭三扮成阿難尊者,那件事見不得光,這件卻是可以的。
昭詡“啊”了一聲,這纔想起接嘉敏去永寧塔時候,好像確實聽嘉敏提過,這時候脫口道:“原來那位是鄭侍中……”
這就對得上了——鄭林屢屢對他示好,原來是這個緣故。心裡又奇道:既是如此,鄭三明知道李十一郎是三孃的未婚夫,還是滅了李家滿門,豈不是恩將仇報?
南平王妃聽昭詡的應話,便知是實有其事,心裡半是落到了實處,半是不滿:要三娘當初不救這個妖孽,豈不就沒有今兒這檔子事了——然而這世上的因緣際會,往往並不以人力、人心爲轉移。
——蝴蝶扇動翅膀,沒有人知道哪裡會起颶風。
口中責備昭詡道:“多嘴!”又轉臉對鄭笑薇笑道:“方纔二郎在我這裡……阿薇不必這樣客氣,論起來,他還須得喊你一聲‘阿嫂’——你喚他十四弟就是了。”
鄭笑薇和昭詡都從善如流,換了稱呼。
王妃挽着鄭笑薇的手說:“既是來探望三娘,就和我來罷——二郎你自個兒回屋裡去反省,還有你媳婦……”
昭詡:……
昭詡先乖乖應了一聲:“是。”
回過神來,趕緊道:“……我想陪母親去畫屏閣……”
“……你去做什麼!”王妃道,“你去了三娘還得更衣,她眼下不好,豈不累着她,你要有心,叫你媳婦兒過來就是了……”
昭詡:……
他媳婦兒恐怕早去了,昭詡忍不住幽怨地想。
正如南平王世子所料,南平王妃和鄭笑薇到畫屏閣的時候,謝云然早就到了。畫屏閣裡沒了竹苓,幸虧還有素娘鎮着,不然畫屏閣裡全亂了套。甘草一直在哭,曲蓮也是慌慌的,也就半夏稍稍鎮定。
嘉敏發熱得有些糊塗了,臉一直紅着,斷斷續續地說胡話,謝云然坐鎮指揮人給她敷冰,然而溫度一直沒有下去。
“哥哥!”嘉敏又叫了起來,“哥哥……”謝云然俯身湊近去,嘉敏胸膛起伏得厲害:“不要去……哥哥不要、不要進宮……”
謝云然呆了一下,明明昨兒沒了的是竹苓,怎麼三娘這口口聲聲喊的卻是……昭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