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的意思是,阿叔不該出頭?”宜陽王有點猶豫。
他這個瞎眼的侄兒有多厲害,別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當初如果不是他建議,他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宜陽王恍惚了一下,那時候七郎不過十三四歲罷,瞎了眼睛,成日在家裡,不知怎的,竟有那麼多想頭。
他當時也是走投無路,冒險一試,不想就成了——打那以後,他看這個侄兒,心裡就嘶嘶嘶冒着寒氣。
他哥哥就這麼一個獨子,又去得早。雖然說是宗室,要知道百年繁衍下來,宗室是一個多麼廣泛的概念,宗室的景況也是天差地別,好的能好到天上去,位高權重,起居如仙人;差的並不比尋常人家好上多少。
譬如南平王在平城時候的光景。
他們這一支,他哥哥是嫡長,能襲到王爵,雖然食邑貧瘠,好在家裡人口少,也還過得下去。輪到他就……他們兄弟感情好,兄長在生也十分照顧他,兄長死後他也不好意思奪了侄兒的爵位。
——宗室中多半如此。
他難得一念之仁,也沒有用錯地方。
這個侄兒……邪門得很。
他不知道他如何彙總和分析那些浩如煙海的消息,如何從裡面挑揀出自己需要的部分,也不知道他如何得出結果——總之他靠着他發了家,升了爵,得了聖寵,雖然有人瞧不上,但也算是出頭了。
但是眼下這個機會……這樣的機會可不會太多:自古從龍之功最厚。
“阿叔非要想試,那也無妨。”
濟北王輕飄飄拋出一句,宜陽王心裡更沒底了。從前他也這樣,等他碰了壁吃了虧再回頭,他也就笑一笑,吩咐阿霜去他府裡種一株魏紫——之後宜陽王看到府裡的魏紫就心塞。偏偏還不敢拔掉。
因唉聲嘆氣了一陣子。
濟北王也不勸他,只懶洋洋與阿霜說話:“臘梅恐怕開得有些敗了,去摘幾枝桃花進來,迎春花這時候開得好——”話到這裡,猛地想起,問宜陽王:“阿姐和穆郎的親事,可有定下來?”
宜陽王很有些措手不及,窘道:“原本是打算年後,不料——”不料皇帝駕崩,天下守喪。
“穆家反悔了?”
那也在情理之中。皇帝猝死,太后也沒了——元明修幾乎把皇城翻過來之後,終於找到了太后的屍體,在一口枯井當中。
奇的是,太后竟然是被淹死的。太后身份尊貴,當然不能讓仵作近身驗屍,但是症狀明顯,有經驗的老人家遠遠看一眼,就得出了結論。便有人說是天譴——元明修當然樂得讓這種謠言流傳開來。
於是如今城中論身份,無人能出穆皇后之右。
穆家急需盟友。
姻親是最簡單也最可靠的結盟方式。
“那倒沒有。”宜陽王乾乾地笑道。只不過穆家希望看到他更多誠意。
“原來是這樣。”濟北王點點頭,“也是阿姐死心眼。”不然穆家算什麼。穆太后空剩名分,如果元明修不打算要臉了,直接讓她給先帝殉葬,穆家還能怎麼樣?如今這城裡,幾乎是元明修說了算。
就好比李貴妃……
洛陽城破,城陽王獲釋,第一時間闖入濟陰王府,奉命看守濟陰王和李貴妃的羽林衛當時就懵掉了——除了束手交人,還能怎麼樣。元明修假惺惺厚賞了城陽王與濟陰王的壯舉,而李貴妃……自然是笑納了。
這個十九郎也有點意思。濟北王嗤笑了一聲。皇位還沒坐穩呢,就急吼吼惦記起女人。鄭三的夫人,先帝的貴妃,那叫一葷素不忌。可惜了李貴妃這等才貌雙全的佳人,碰上一個是莽夫,一個是惡鬼。
實在沒半分讓人看好的跡象。
如果不是洛陽破城這件事大出了他意料之外,他幾乎可以斷定十九郎撐不過半年。不過既然有破城這個先例在前,濟北王也不想把話說死了,只與宜陽王說道:“既然趕上了守喪,也就不急於一時。”
宜陽王眨了眨眼睛。他聽出他的意思了,穆家他不看好,要馮翊公主非君不嫁也就罷了,不然,還是從長計議。
但是十九郎已經稱帝了……
宜陽王猶豫道:“七郎,你給阿叔交個底,諸王之中,你到底看好哪個?”
“阿叔恁的心急。”濟北王又笑了一聲。
“哪裡能不急呢。”宜陽王道。
一口大肥肉就在眼前,走對一步,雞犬升天,走錯一步……以宜陽王對時局的兩眼一抹黑,也硬生生打了個寒顫。李家滅門的教訓可不遠。鄭家得虧是闔族躲了出去,不然眼看着就要步李家後塵。
濟北王推開窗,初春的空氣帶着泥土的芬芳涌進來。花與草的香氣都有些澀澀的,不夠甜,不像調出來的沉水、龍涎,過猶不及。鳥兒在樹上叫,應該還有蝴蝶,小小白色的蝴蝶,翅膀上載着陽光。
還有蜻蜓。蜻蜓多起來像晚上的螢火蟲,揮舞着竹竿能打下一片,裝在紙盒裡,嗡嗡嗡地亂撞。
就像眼下洛陽城裡的親貴和宗室。人人都想要投機一把,又怕投得不對。
他這個王叔不着調。當初定州刺史也是他爹活動得來,他倒好,上任就收錢。定州民風剽悍,差點沒被打死。之後回了洛陽,倒是老實了幾年。但是對兒女卻還有幾分真心實意的疼愛,對他也是。
不然穆家也不至於拿馮翊的婚事要挾了。
但是眼下時局之亂,可謂曠古未有。濟北王手頭消息繁雜,一時也理不出頭緒,到底誰會勝出,誰能坐穩皇位——總之不會是元明修。
他想了想,問:“以阿叔看來,如果安將軍猝死,十九郎還值不值得押?”
宜陽王:……
“安將軍怎麼會猝死?”
濟北王笑了。他這個阿叔,經商是一把好手,所以累積起金山銀海,但說到政治上的眼光,那真叫一個糊塗。南朝送元明修回來,當然不會安什麼好心,在進洛陽之前,雙方還能精誠合作。到如今——
元明修已經登基稱帝了。從正光七年到孝昌元年,如今是永安元年。
南朝固然沒安好心,但要說吳主想立一個傀儡皇帝,遙控北朝,那也不至於。以吳主的膽氣與眼光,頂多是想扶持元明修偏安一隅,分裂燕朝,坐山觀虎鬥,待鬥到兩敗俱傷,或者多敗俱傷,他再來撿個便宜。
——就和從前晉室八王之亂一般。
然而這世上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又誰想得到安溪那支東拼西湊起來的軍隊能一路殺進洛陽!
所以到這會兒,是大夥兒一齊傻眼:洛陽城裡有多少親貴來不及站隊,多少宗室扶不出自己的人,就連始作俑者吳國皇帝也來不及支援遠在洛陽的北伐軍。
元明修既然已經入主洛陽,在南平王回師之前,暫時沒有人能夠取代他。他這裡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與安溪精誠合作,安撫百官,保住洛陽,再徐徐圖謀以天子之命號令四方——如今洛陽並不安穩。
但是那不可能!
他們之間的矛盾是天生的。雙方都在趁亂擴充自己的實力,以壓倒對方。何況以元明修的激進,若非從前安溪兵強馬壯,又一路隱忍,早就一拍兩散了。能撐到這個時候,已經是雙方的運氣。
所以元明修必然會選第二條路,就是試圖行使一國天子的權力,安置百官,擺脫掣肘——多少蠢貨都這麼做。
如果不是外頭還有個南平王,恐怕公開決裂都有可能。
如果元明修能夠籠住南平王,安溪死期就在眼前——想必這時候元明修已經在懊惱之前打出的“爲天子復仇”的旗號。沒有這個旗號,他起兵就名不正言不順,到不了洛陽城外,但是打出這個旗號——
意味着他必須對先帝之死負責。
誰殺了先帝,洛陽城中親貴豈有不知,南平王妃和南平王世子幫兇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如今都傳南平王世子死於內衛之手,元明修倒也似模似樣安葬了他,稱之爲“殉國”——但那不是真的。
真相是,南平王世子在混戰中不知所蹤。
元明修找了身形相似的屍體,毀去臉面,再找人來認。然而南平王世子身爲羽林衛統領,又不是深居簡出的小娘子,見過的人何其之多,元明修費了不少功夫才成功指鹿爲馬——傳出來都是笑話。
元明修也都顧不得了。他是不得不如此。如果南平王世子尚在,遊散於京城的羽林郎哪個會理他,他如今收葬了南平王世子,再拿南平王世子之死做幌子,招攬羽林衛——對南平王也是個交代。
然而如果說南平王世子還能一“死”了之,南平王妃就難辦了:南平王妃帶了他家三郎出城。在兒子和元明修之間,南平王會扶立哪位,這簡直就是個不用問的事。估計元明修每晚想到這個都無法入眠。
所以安溪算是保住一條命。
而拿下南平王府,手裡攢上幾個人質,對於元明修來說,幾乎是當務之急——然而南平王府又久攻不下。
簡直連他都爲他着急。
元明修一心想要掌控洛陽,安溪又怎麼會束手就擒,他接到蕭南送過來的消息時候就忍不住笑了:這人找上蕭南,豈非與虎謀皮?
“不如這樣,”濟北王笑道,“我與阿叔打個賭,如果安將軍死於半月之內,阿姐這門親事就算了吧。”
安溪想借蕭南登堂入室,蕭南想要安溪麾下兵馬——他賭蕭南能贏。
阿姐與穆郎好,他不是不知道。從前世道安穩——起碼洛陽是安穩的,倒能由着她性子來,然而亂世既至,穆家態度曖昧,就該重新打算——怎麼說,阿姐如今也是馮翊長公主,這個公主頭銜,不能賤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