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的喜服都燒了,也不知道蕭南從哪裡搗騰出一套來,早早就讓素娘備下,不然今兒見彭城長公主,可有得尷尬。
這時候略帶幾分怯意到門口,蕭南迴頭一看,是已經重新上過妝,眉彎如月,淺藍曲裾,鬢髮上通體豔紅的珊瑚簪子,垂下來金珠閃閃,襯着耳上同色耳墜,幾分不安在眉睫,又努力壓住的少女。
不由失笑。
退出來與她並肩:“來了?”
嘉敏“嗯”了一聲,昨晚沒有跑掉,按流程是該來與彭城長公主行跪拜禮,改口叫“母親”,她都認了。擔心的卻是不知道蕭南打算如何處置昭詡。元明修壓在那裡,恐怕想要庇護也多有爲難。
蕭南牽她進屋,給彭城長公主行禮——這是她演練過的,雖然隔了十餘年,但是有蕭南帶着,便有些魂不守舍,好歹也沒有出錯。
彭城長公主也知道她定然是有話要與蕭南說,倒不爲難她——說到底自家晚輩,雖然元景浩是遠支,素日裡宗室玩笑,也有笑話他“鄉下人”,然而如今他們夫妻都不在城裡,留下這一雙兒女,多少有些可憐。
草草走完過場,留飯,推說累了先回了臥房。
她這一走,嘉敏越發頭皮發麻:蕭南昨晚是看在她累壞了的份上放她一馬,不代表今兒還會繼續放過她。
兩個人面對面坐着,案上林林總總的食物,嘉敏看一眼就知道,都是蕭南素日偏愛的。蕭南喚了婢子過來,又添幾樣。嘉敏聽他報的菜名,卻是她常吃的。不是不感動。這個人哪,哪怕是做戲,也都能做到十分。
進了幾樣食物,心裡方纔穩下來,只是心裡掛了個秤砣,吃進嘴裡什麼滋味卻是難說了。
嘉敏打了半天腹稿,開口說道:“安將軍的事想必殿下已經解決了。”
“江淮軍在外頭圍着呢。”蕭南說。
嘉敏:
然而看蕭南這個姿態,也知道是不要緊的。於是說道:“想來殿下胸有成竹。”
蕭南又笑了一下。
嘉敏抓到這個笑容,心裡就是一響,也對,她一向是騙不過他,就不必做此無謂的掙扎了。繞再大的彎子,到頭來還不是要見真章。索性省了客套,直接問道:“我哥哥他一直都在城裡麼?”
“之前聖人聲稱他已經”蕭南橫掌在頸上一比,“還讓謝家二郎去認了。說也奇怪,你家二娘子不就在宮裡麼,卻爲什麼捨近求遠。我打聽來,是當時昭陽殿裡內衛與羽林衛混戰,令兄不知所蹤。”
嘉敏撥了撥盤子裡的食物,是越發難以下嚥了。要不是她鬧出成親這回事,哥哥多半不會露面;即便露面,想當時也該是混在嘉賓當中,如果不是她想裝死逃走,他怎麼着也不至於如此冒失出頭。
蕭南惱恨她不信他,然而真見了她這個樣子,倒不忍心再過多責備,正要寬慰幾句,卻聽嘉敏期期艾艾問:“那如今、如今殿下打算怎麼處置我哥哥?”
蕭南:
有這閒功夫多擔心擔心自個兒不行?
蕭南哼了一聲:“王妃沒有聽說過食不言寢不語?”
嘉敏:
“昨晚在青廬裡,”嘉敏道,“難不成我是在自言自語?”
蕭南:
“這樣,”蕭南忽道,“我有幾句話想問三娘,三娘如實回答我,我就如實回答三娘。”
來了。嘉敏就知道臘月的賬,來得不會太慢。她猜他多半是想問她詐死逃走的事。沒有成功的計劃多少讓人難爲情。
但是——
嘉敏慢吞吞地道:“我只有一個問題,殿下要問幾句話?”
蕭南:
蕭南道:“三娘是覺得不公平麼?”
“不敢。 ”嘉敏悻悻道,“殿下問,但是我所知,言無不盡。”
蕭南喝了一小口酒。他喝酒素不上頭,喝多少眼睛都亮晶晶的。就只有水光盪漾。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借酒壯膽。酒在胃腸裡,燒得色如胭脂。許多壘在嘴邊的話,挑了最簡單的開頭。
“正光五年,永寧寺塔落成的時候,我與三娘在永寧寺裡有過一面之緣,三娘還記得嗎?”
嘉敏:
怎麼能不記得,她不就是在那裡被他勒索答應了三件事麼?登時就警覺起來,他不會是要她答應把昭詡送進宮裡去?
“三件事,我已經完成了兩件,”嘉敏道,“只欠最後一件,殿下慎用。”
蕭南搖頭笑道:“三娘想多了。那次我問三娘,在三孃的夢裡,我們是不是喝過酒,三娘說喝過,那如今我想問——喝的可是昨晚那種酒?”
嘉敏:
嘉敏覺得整個人都僵硬了,硬得像是全身由一塊一塊的石頭拼裝起來,一動,就咔擦咔擦地響,在骨節之間;而血液結成冰,血管裡全是冰渣子。
“如果三娘不說話,我是不是可以認爲是默認?”蕭南並沒有等太久,他也看出嘉敏在崩潰中。
像是每次提到那個夢,她都會這樣。
話音落,就看見嘉敏深吸了口氣,竟點了點頭。
果然是這樣。
蕭南問:“那次青廬也起了火麼?”
“沒有。”嘉敏乾巴巴地回答。
“那次洛陽城破了嗎?”
“沒有。”
“那次令尊也不在洛陽麼?”
嘉敏猶豫了一下:“不,他在的。”
“所以,”蕭南道,“三娘,你還在怕什麼呢?我還是娶了你無論真假;我沒有與令表姐賀蘭娘子有染;如果我南下,我定然會帶三娘你走;三娘,已經不一樣了——你到底還在怕什麼?”
這恐怕是他們之間第一次開誠佈公地談起這個問題,嘉敏想,她是以夢爲飾,顯然他已經知道了不是。不是夢,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實。但是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是,已經不一樣了。
但是結局還是會一樣的。
她乾乾地說:“在夢裡,殿下與袖表姐有染,也不是在這時候。”
蕭南: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蕭南嘆息道,三娘顯然在避重就輕,“想必在三孃的夢裡,令表姐如今也沒有下落不明。”
“那是夢裡。”嘉敏說。
蕭南:
“那麼在三孃的夢裡,那之後,我南下之後,到三娘徒步三千里來見我,這當中,還發生過什麼?”
發生得可多了,嘉敏沒有壓住,脣角泛起一絲冷笑。太多了。
“殿下是個聰明人,”嘉敏慢吞吞地說,“就該知道,如果我父兄不在了,沒有人會顧及我的死活,又值天下大亂,末世的公主,被拋棄的王妃,會遭遇些什麼殿下又何必要我一一說來呢?”
蕭南第一次真切觸摸到那話裡的悲涼。
如果說之前,嘉敏每次提及都只含混帶過的話,那這幾句話裡,無疑直面勾勒出了當時的處境。
他已經看到了亂世的源頭。他甚至可以猜到,六鎮之亂的下一步,是軍閥混戰,亂兵進京。天街踏盡公卿骨,傾覆之下,豈有完卵?三娘並非橫刀立馬的巾幗。金枝玉葉,無父無兄,無人庇護。
新晉的權貴,怎麼會輕易放過?
“三娘是改嫁了嗎?”蕭南簡直不知道自己如何問出這句話。就如同他不知道他怎麼會拋下她一個人在洛陽城。
他眼前遮了無數的迷霧,在他與她之間。
他自問並非狼心狗肺之人,然而如何能對一個女人做出這樣的事。
“殿下想多了,”嘉敏冷冷道,“娶妻當娶五姓女。”
蕭南心裡再沉了一分。如果是改嫁,倒又還好,若是爲人姬妾,乃至於以他的出身,哪裡還能往下想。
一時連喉頭都梗住。問到這裡,他反而希望那當真只是個夢了——這樣的噩夢,怎麼可能真實發生過?她是他的妻子,一個連妻子都不能庇護的人,豈能得天下?便得天下,又如何服天下?
嘉敏也喝了一口酒。她悶的是她原本已經忘了,至少忘了個七七八八,他偏又勾起她來想。
“所以三娘其實所以三娘恨我?”蕭南在這個瞬間恍然,想起三娘多少次不敢看他。
“只是個夢,”嘉敏口氣反而淡了,“殿下也不必多想。夢裡殿下固然有不是之處,也是我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蕭南只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竟需要雙手撐住几案。或者他原本是不該問。她一直不說,恐怕就是這個緣故。他是極其心細之人,這時候回想起自遇見嘉敏以來種種,在淵閣裡,在畫舫上,在中州——
“那從前那三娘夢裡,也曾經與我到過中州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