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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過半,車外還有零星的月光,車裡沒有燈。
嘉敏其實看不到蕭南的臉,但是她知道他笑了。他笑什麼,她想要問,但是話到嘴邊,不知道怎麼出口。這樣的問題,像是必須親密到一定程度方纔好問。
於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很可笑麼?”
“不可笑,”蕭南道,“之前我還以爲,三娘這輩子都不打算離開洛陽了呢。”
嘉敏:……
這人刻薄起來也是真刻薄。
“再過上半年,三娘就年滿十七了,”蕭南道,“周城那小子,如今是在你父親帳下麼?”
嘉敏:……
好端端的,怎麼又提起周城來。
嘉敏乾乾地道:“我不知道——我沒有他的消息。”
“如果你父親這次歸來,一切順利,三娘就是燕朝的長公主,比如今宮裡的永泰、陽平還要尊貴十分,李十一郎如果還活着,就是爬也要爬到洛陽來與你完婚——”蕭南慢條斯理地道,“其餘崔家,盧家,鄭家,謝家……洛陽城裡高門子弟,但凡三娘看得上眼,要哪家都是手到擒來。”
嘉敏:……
她是欺男霸女的地主老財麼?
“……就是要養面首也不在話下。”偏蕭南還加了這麼一句,嘉敏也是忍無可忍:“殿下過分了!”
蕭南沒有理會她的怒氣,再澆上一勺油:“但是如果你父親事敗呢?”
嘉敏不響,這句話雖然說得不好聽,但是從來一件事,都有成有敗,事前慮成敗,再難聽的話也是要聽的。
“……恐怕令尊就要考慮結盟了。”蕭南道,“最好的結盟手段,莫過於婚姻,三孃的婚姻,會是令尊手裡有相當分量的籌碼……周城那小子,顯然還不夠資格。”
嘉敏:……
爲什麼又說到周城?
她知道蕭南說得有道理,要真到那一步,恐怕就不是她、也不是她父親能選的了。生死關頭,婚姻不過是小事。
但是——
怎見得就會走到那一步呢。
從目前的局勢來看,她父親的贏面還是遠遠大過元明修,不然洛陽城中也不會如此人心浮動。人心這種東西的微妙在於,當大多數人都認爲你會輸的時候,他們就會首鼠兩端。沒有人肯陪船去沉。
船是死的,人是活的。
嘉敏於是避重就輕說道:“殿下何以如此看重周將軍?”
她心裡有種隱隱的不安,很難把這種不安化爲實據。這一日經歷的變故足夠多:元明修發佈對她兄長的通緝——雖然是在意料之中;然後目睹了江淮軍的軍容——江淮軍陣容強大,也不算意外。
意外的也許就只有安溪之死。她相信這對於蕭南也是意外的。但是從宮裡回程,他竟然有閒心考慮她父親的成敗了。這中間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他這時候不該全新考慮江淮軍南下可能遇到的問題麼?
他會在她父親回京之前南下吧——江淮軍一走,洛陽形同空城。嘉敏實在想不出元明修能怎樣應對她父親的大軍?如今元明修手裡的牌,就只剩下糧草。難道他打算以此爲餌,驅使蕭南爲他退兵?
他從哪裡看出蕭南比安溪聽話的?就算蕭南聽話,他又從哪裡看出蕭南能打敗她父親?想到這裡,嘉敏轉頭看住蕭南,車裡實在太暗了,他整張面孔都隱在暗色裡,光和影重塑了他的眉目。
“殿下會……與我父親爲敵麼?”
她沒有等他回答關於周城的那個問題。關於周城,她覺得他想得有點多。她承認她與周城的關係是一筆亂賬,其混亂程度,根本不低於她與蕭南。但是,都遠遠不到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
何況在她看來,周城這時候應該是娶了羋娘子,恐怕連長子都有了。
她這輩子不得不再與蕭南成親是迫不得已,情勢所逼,總不會連與周城,都會再一次走上前世的老路。
這時候只聽蕭南說道:“三娘說笑了——三娘是指着南北的休戰能一直持續下去麼?”
嘉敏心裡一沉。
她能避重就輕,他就能避實就虛,那說明什麼?
“……到家了。”蕭南又道。
宋王府門口的燈光影影綽綽從簾子裡透進來。
蕭南送嘉敏回屋。
宋王府檐下的燈掛得疏密有致,亭臺樓閣到晚上又另一番光景。風吹得湖面上皺皺的,月光也皺皺的,草木褪去白日裡鮮亮的顏色,一團一團,或煙籠霧罩,或乾脆就只剩下黑乎乎的影子,婆娑。
人心藏在闇昧之中,面目全非。
沒有人說話,就只聽見腳步聲碎碎的,同樣零碎和紛雜的思緒。
嘉敏上了臺階,篤、篤、篤三聲,站定,回頭與蕭南道:“多謝殿下送我。”風度這件事,蕭南還真是從來不缺。
“應該的。”蕭南微微仰面。嘉敏整個人在燈光中,燈光柔軟地覆在她衣袖上。肌膚像是白瓷,眉色卻如春山,那該是畫師一筆一筆精心描出來,待描到眼睛——想是再高明的畫師也會爲難吧。
他心裡的焦躁不安,她未必看得出來,但是他心裡是明白的。他需要點什麼,他需要抓住點什麼,在面對明天以前。
他笑吟吟地問:“三娘能爲我煮一壺茶麼?”他沒有問她會不會煮茶——她自然是會的,既然她從前是他的妻子。
嘉敏猶豫了一下,說道:“聽說蘇娘子擅長此道——”
“可我是與三娘出門赴宴喝了酒,”蕭南理直氣壯地道,“爲我煮一壺茶解酒對三娘有這樣爲難麼?”
嘉敏心道這世上應該還有一樣東西叫醒酒湯,何況他宋王府上下,奴婢數以百計,怎麼就缺她這一壺茶了——都這個時辰了。她倒是想說“爲難”,可惜蕭南站在這裡,就沒有要走的意思。
嘉敏與他僵持了一刻鐘,只得硬着頭皮道:“殿下莫要嫌三娘手藝粗陋。”
蕭南一笑,仿她的語氣說道:“三娘莫要嫌我多事。”
嘉敏:……
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是吧!
躊躇片刻,又道:“我這屋裡,可沒有茶具。”
蕭南這時候已經走上來,笑道:“怎麼會沒有呢。”
嘉敏:……
該死,她倒是忘了,這是宋王府,不是南平王府的畫屏閣。這屋中一應物事都經他手。只有她找不到的,沒有他不清楚的。眼睜睜看着這人施施然登堂入室,吩咐婢子下去取茶具,嘉敏一句話都插不進去。
自有婢子捧了坐具過來。
嘉敏這才苦笑道:“殿下凡事都想得這麼周全麼?”
“不然呢,”蕭南冷笑一聲,他說要喝茶,雖然有故意刁難的意思,但醉意也是真的。之前宴上就喝了不少,之後“解憂”雖然入口甘甜,其實後勁極大,他幾乎不想再與她客氣,“想得不周全,能活到今日麼?”
嘉敏:……
這是一回事嗎!
她一向是不敢太仔細看他,所以也沒有留意到他目色裡的醉意,只隨口道:“殿下想這麼周全,怎麼沒想到讓蘇娘子先煮了茶在家裡等?”
“三娘怎麼知道她沒有煮?”蕭南淡淡地道。
嘉敏:……
“那殿下不去,豈不叫人失望?”
“失望”兩個字入耳,蕭南的臉色就變了一變。他一向是不教人失望的,不能,然後不敢。有人在年少的時候肆意飛揚,之後才發覺人生沉重如枷鎖——他是一早就知道了。
他撐住頭,忽然笑了起來:“你就這麼怕她?”
嘉敏:……
“你這麼怕她,就不怕我?”
嘉敏:……
嘉敏道:“那大約是因爲……蘇娘子可防,而殿下不可防。”
她這時候也知道和蕭南成親這一步是走錯了,就如昭詡說的,這種事,怎麼能從權。如果大婚那晚假死出逃成功倒也罷了,偏又沒有。聲譽什麼的,她早就不在乎了,橫豎亂世裡也沒人講究這個。
只是她當時沒有選擇——她住在宮裡,也一直被看得緊。
元明修雖然客客氣氣地說“賜婚”,其實並不是在徵求她的意見。他叫她進宮,不過是想看她窘迫。在他原來的計劃裡,還想接着就讓她做寡婦呢——誰知道蕭南這樣棘手,想攤個罪名都攤不上。
“王爺、王妃。”婢子已經取了茶竈、茶具與泉水過來,一一擺在案上,略屈一屈膝,退了下去。
嘉敏伸手去取水方,猛地腕上一緊,已經被蕭南抓住。
“原來三娘也知道我不可防麼。”蕭南低低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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