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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還這樣天真啊。
蕭南沒忍住笑,也沒忍住嘆息。那嘆息就像是暮春風裡的落英,一片一片飄散下來。
如果沒有動情,她怕什麼動情。
何必躲得這樣辛苦。
這世上的人,哪個不是走一步算一步,就算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然而該遇見的人總會遇見,該發生的事,一件一件到底逼到眼前來。
他插手進她的鬢髮,髮髻早就散了,散得像握一手細沙。“好了不哭了……”他說。
門“砰”地一聲開了。
蕭南和嘉敏齊齊吃了一驚,回頭看時,蘇仲雪站在門口。滿地狼藉,釵環簪子亮晶晶散得到處都是,帔子,釧子,蕭南的衣裳有些亂了,嘉敏更是亂得一塌糊塗,蘇仲雪的目光在她裸露的肩頭停了片刻。
沒什麼可看的,她對自己說。他早就說過她是他的人。怎麼難道一定要親眼目睹才肯信嗎?蘇仲雪冷笑一聲,回身,誰也沒有看見她怎麼出手的,就聽得“啪啪”兩聲脆響,人已經走了出去。
留下站在門口同樣目瞪口呆的半夏和素娘,半夏的臉腫得老高——蘇仲雪這一下可不算輕。
兩個人面面相覷,素娘撲通一下跪了下來,然後是半夏:“王爺饒命!”
開玩笑,公主和駙馬親熱,是她們能亂闖的嗎!素娘是把腸子都悔青了,她怎麼會聽半夏那丫頭的鬼話,宋王對她家姑娘明明是百依百順,偏她說姑娘在這府裡時時有性命之憂——她從哪裡看出來的性命之憂!
蕭南淡淡地道:“下去!”
素娘與半夏如獲大赦,趕緊應道:“是——”
嘉敏急得叫了一聲:“回來!”
素娘和半夏遲疑了片刻,蕭南道:“你們姑娘喝醉了,今晚不須你們服侍,都下去罷。”
素娘和半夏都低眉應了一聲:“是。”
眼觀鼻、鼻觀心往後退去。蕭南看了看嘉敏,眼神裡嘲弄無疑:看見沒,這就是你的婢子,就沒一個能打的!
嘉敏:……
早知道就該把這幾個東西送給昭詡給她訓練一陣子。
素娘已經退到門檻上,半夏比她慢半步,忽道:“婢子去給姑娘取醒酒湯。”言下之意,我去去就來。
蕭南:……
鬼知道她這回又能找什麼人來。雖然這府裡是沒人能管他,但是……蕭南猶豫了一下。嘉敏求饒道:“殿下再給我一點時間……”
“來日方長……”
蕭南摸了摸她的面孔,來日方長。但是以三娘這麼個性子,要等到她自己肯承認,敢正視,他哪裡還有機會。
他剩下的時間就這麼多。
蕭南低頭靠近去,嘉敏趕緊又閉了眼睛。蕭南親了親她的眼睛,卻說道:“我給三娘時間,三娘肯再給我一點時間麼?”
嘉敏這時候哪裡敢說不給,連連點頭道:“我——”
“跟我南下!”
嘉敏無可奈何道:“這樣大的決定,我總要問過我父親——”
“三娘又傻了,”蕭南笑道,“沒有令尊點頭,我敢說這個話麼?”
嘉敏又驚又喜:“我父親他、殿下聯繫到我父親了嗎?”
蕭南道:“如今宮裡看得這麼緊——你哥哥走後看得更緊了——如今你父親的人進不來,我的人出不去,哪裡聯絡得上,還是剛破城時候,我收到你父親的信。”
“怎麼從沒有聽殿下提過?”嘉敏疑惑道。她倒不是懷疑蕭南說謊,這樣容易被戳穿的謊言,蕭南又不傻。
“三娘這又想不明白了,”蕭南親了親她的面頰,“我要一早拿出來,三娘又該說我爲難了三娘。”
父命這種東西,錦上添花也就罷了。瞧南平王寫的那一手字,就知道在家裡是個夫綱不振父綱不振的,三娘聽不聽也是兩說了。他原是想水到渠成,再拿來博她一笑。誰想如今是不能了……
嘉敏攏了攏衣襟,心裡想拿出我爹的信是爲難我,這就不叫爲難我——還講不講道理了!
“總之,你父親將你許我了。出嫁從夫,我南下,你自然跟我南下。世子妃的藥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已經有安排。”
嘉敏:……
這個騙子,之前逼得她這麼緊,轉臉就是一句早有安排——是打量她沒有選擇麼。
“阿雪他……”蕭南停了一停,有些話總是要說的,他不說不代表她不知道。三娘並不是那個從平城到洛陽就完了的小娘子。她活了那麼長,在離開他之後,她還活了那麼長,“三娘說從前是阿雪殺了你,這件事我想過了,沒有我默許,阿雪不會下手。你不要怨她……那想必都是我的錯。”
——他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殺她,形勢會走到哪一步,如今無法推測。但那總是和她之後的身份有關,或者也許就只是周城對她的寵愛引發了他的殺機。誰知道呢。那聽起來完全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他怎麼會捨得殺她。
嘉敏眉睫暗了暗。她活轉過來之後,一直致力於分清楚從前和以後。起初她想一刀兩斷,後來知道是不能了。
每個人都在天下大局中,哪裡這麼容易這麼脫身。
她知道她對蕭南的心態不對。是她從前的錯。她把從前和蕭南的婚姻失敗歸結於自己,不然呢,推給他有什麼用,他什麼都不知道。說到底,人最容易原諒的是自己,最難以原諒的還是自己。
她原本不該落到那一步。
她從前是沒有機會糾正,她如今想,然而面對的也許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人。嘉敏這時候擡頭看蕭南,她已經記不起,她從前看到的那個少年,是不是眼前這人的模樣。那個少年會說他傷過心嗎?
他只說過他對她失望。
她那時候……大約也確實是總讓人失望的一個人。但是如今呢,她如今就不叫他失望了嗎?
喜歡一個人毫無道理,然而恐懼總是有道理的。
蕭南最後親了親她的眉心:“我給三娘時間,三娘也要給我時間。從前種種,過去就過去了吧,我們從頭來過。”
嘉敏甚至不知道這個話是蕭南說的,還是她自己說的。
“把父親的信給我。”她低聲說。
蕭南應了一聲。
“謝姐姐的事……你有法子通知我哥哥嗎?”
“有。”言簡意賅。
“我給殿下煮一壺茶醒醒酒。”
“好。”蕭南嘴上這麼應了,人還是沒有動。
嘉敏猶豫了一下,湊上去親了他一下。蕭南這才笑了,扶她一把,嘉敏整個人到這時候都還是軟的。這個騙子,蕭南暗暗地想,她要是後來真服侍過別的男人,怎麼在他面前都還會羞澀到這個地步。
煮沸的水開始翻滾,茶香慢慢透出來。熱氣在春夜裡,模糊彼此的面容。
蕭南和嘉敏從來沒有過這樣靜好的時光,從前沒有,之後也再沒有過。
蘇仲雪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走了有多久,這大概是難於計算的一個事情。
她心裡怨恨嘉敏的兩個婢子爲什麼要強行把她請過去,她早該知道……可笑,蕭南會讓她元嘉敏出事麼。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蕭南到底把她當什麼了。
她知道她對他是重要的,他沒有動她是出於疼惜,這樣朝不保夕的環境,並不太適合再有更多變數。
但是——
她不去想,那幅畫面也會一再地浮上來,蕭郎額上密密的汗,亂的額發,溼漉漉的眉目,那個女子雪白的肩,肩上深深淺淺的痕跡。滿地狼藉,誰知道發生了什麼,誰他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那難道不該是、那難道不該是——
他們是夫妻。
難道不該她纔是他的妻子嗎?她是他的未婚妻,他們打小就在一起,她背叛了整個家族隨他北來。
也許是太久了,久到他忘了,她不是他的屬將,不是他的幕僚,不是他的奔走之友。
她是他的妻子,她允許他與別的女子成親是形勢所逼,並非她就心甘情願了。
蘇仲雪看見自己在水裡的倒影,浸在月光裡,月光鋒利,割裂了湖水。水波盪漾的紋理。原來歲月不可依恃。
她知道自己是美的,無論在金陵還是洛陽。起初是她選了嘉敏,不是蕭南。因爲她不夠美,她根基淺,偏偏又有這樣的身份背景,縱容她的父兄,她是最合適的——她有什麼能值得蕭郎動心呢。
如果是鄭笑薇,或者謝云然,或者嘉言,她都是防備的。然而南平王府的這個三娘子,其實並沒有太多值得防備的地方。
她不知道爲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她當然知道以蕭南的性情,娶了這個人,不會對她不好,但是對她好和對她傾心,那是兩回事。
但是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蘇仲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水中的倒影,倒影也被月光割裂。她知道這是無理取鬧,但是她很想知道,在他心裡,是她更重要一點,還是元嘉敏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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