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婢子退了出去,半夏過來伺候嘉敏更衣,她不知道姑娘住進周家是臨時起意呢還是早有這個打算。姑娘的心思她越來越摸不透了。也許摸不透的不是她家姑娘的心思,而是這個世道。
這麼些天,姑娘都沒有提過六娘子,沒有提過王妃與三郎,就好像他們都不存在一樣。也許是無暇顧及,也許是心裡惦着,也不與人說。姑娘心裡藏的事太多了,她雖然是她的貼身婢子,也猜不到一二。
譬如這次來中州。
周城拿到調令,當晚就把消息發出去,私下流傳,都說想活命的就跟侯尼於走。一夜之間,諸營竟空了大半。不止是六鎮軍民,昔日南平王父子部將也有不少跟了來,周城將他們獨置一營,交給姑娘。
半夏是到這時候方纔覺得,周城果然是個可靠的人。念及從前,還以爲姑娘想把自己許給他,當時委屈,簡直駭笑。真的,她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她們姑娘要靠那個落魄小子庇護。
都到這時候了,她也看得出,那小子對姑娘用心不一般,姑娘待他也不同於旁人。如果去不了金陵,或者說,宋王當真不可能回頭,也許這小子遲早會成爲她家姑爺……這種事她從前哪裡敢想。
但是人一步一步走到這裡,竟然也就接受了。
那些來見姑娘的將軍,他們從前沒有見過姑娘,她猜他們也無從分辨姑娘的真假,然而十幾個大老爺們,竟都伏地嚎啕大哭。姑娘反而不哭。姑娘冷冷地說:“等救出我阿兄,給我爹爹報了仇,再哭不遲。”
姑娘倒是敢說,半夏心裡一直惴惴。對於世子是否仍然在生這件事,她和周城、周宜的看法一樣,都不是太信。她當時就在姑娘身邊,知道當時姑娘崩潰,她猜這話多半是宋王編出來哄姑娘活下去的。
——她家這位姑爺真是什麼都好,要不是吳人就更好了。
然而姑娘這膽子是越來越大,騙了那一衆將軍不說,如今又騙到週二郎君頭上來。騙那些將軍說世子在洛陽,到週二郎君這裡,索性就直接說在軍中——待大軍進中州,交不出人來,這謊可怎麼圓?
半夏不明白,她們姑娘怎麼就不能安安分分呆在軍中。她說要來中州,周城不就帶着大軍過來了嗎,爲什麼她還要先走一步?她看得出周城不放心,只是姑娘決定的事……那小子又捨不得與姑娘吵。
李十一郎也可氣,他說:“讓司馬去亦可,就怕說服力不如公主。”——敢情不是他娘子他不心疼。
半夏不知道這位司馬郎君是什麼人,她知道姑娘雖然從前到過中州,但是那時候王爺和世子都還在,姑娘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等閒也不會拋頭露面。能見過多少人,認得多少人,又多少人還顧念王爺世子。
但是沒有人會考慮她的意見。
周城和李十一郎給姑娘很補了幾天課,大致是中州地形、門戶、產出,官員派系,各家實力排名,姻親關係以及祖上淵源。聽起來簡直和洛陽一樣複雜。再後來,精挑細選了五十人護送她們主婢上路。
才五十人,當初姑娘給溫姨娘還給了百人呢,半夏酸酸地想。
臨出發,周城又來與姑娘唧唧咕咕了小半個時辰。大致是不想她冒險。但是她家姑娘哪裡是個肯聽人勸的。
還說到羋娘子。想到那個半夜裡出現,一臉清秀,轉身就能殺人放火的羋娘子,半夏簡直背心都發涼——周城身邊都是些什麼人吶,如果姑娘真和他好了,這時候來中州,豈不是把人白白拱手相讓?
可惜她急,她們姑娘不急。
其實嘉敏也急,只是急的方向和半夏不一樣。她只有二十五天時間。已經過完一天,還剩二十四天。
周城那頭行軍是一天四十里,還須得沿途掃蕩收集糧草。但即便這個速度,滿打滿算,二十五到三十天也能到中州了。換句話說,這二十五天裡,她須得設法說服中州豪強支持這支軍隊。
之前他們就想過,元十七郎跑了,元明修肯定會派人來接手中州,但是進了中州才知道,那人竟然是崔十一郎。
崔家是中州地面上的地頭蛇,元明修用崔十一郎也在情理之中。
好在嘉敏一開始就沒想過拿崔家做突破口。崔家在燕朝已經是頂尖門戶,人家犯不着跟你冒這個險,風險太大,收益太小。更有勇氣冒險的應該是次一等的門戶,比如李家、陳家、曹家、林家。
周家實力其實還不如這幾家,不過因爲是周城本家,也因爲她之前和週二週四有過幾面之緣,所以才優先考慮。
比較惱火的是,週二的娘子姓崔。
週二是個有野心的人,嘉敏毫不懷疑。不然也無須猶豫,更不必把她請進門,雖然找了七娘這個藉口。她並不認爲週二真會讓她去見七娘。如果說周家還會在崔氏與周城之間猶豫的話,七娘沒什麼可猶豫的。
如果崔七娘繞不過去……
嘉敏想起正光三年,她住在崔家的那些日子,七娘長她幾歲,溫柔可親。到後來出閣求她爲她吹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她好奇的是,如果沒有她,會是誰來吹這個笛?以她的身份,崔家不好追究,如果吹笛的是崔家婢子、歌姬,哪怕是崔家姑娘,恐怕事後都不能善了。
這其中誠然有兩情相悅,恐怕也不是沒有算計。以周家門第,想要娶到崔家娘子,週二無疑是高攀,所以出此下策。
這樣看來,週二也是個喜歡冒險的人,不然,崔家娘子娶不到,再次一點門第的姑娘難道也娶不到?這樣一個人,很難想象他會心甘情願附崔家驥尾,特別崔十一郎,徐遇安都忍不得,週二能一直忍下去?
嘉敏輕舒了一口氣,這個念頭讓她心裡稍安。
“三娘該到中州了。”周城沒忍住與李十一郎唸叨。
李十一郎瞪了他一眼:“這麼不放心,前兒又何苦放她去?”
“這話說得!活像我不讓她去她就不去了一樣。”周城悻悻道。他就知道這個死鰥夫嘴裡吐不出象牙。明明當時還給三娘幫腔。
李十一郎差點沒給他氣死,一軍主帥,能說出這等話來,還要臉不要!
忽又想起一事,問:“你去羋家提親了?”
周城“嗯”了一聲,面上並無喜色,反而嘆氣道:“……這件事,是我做差了。”三娘帳外守衛被調開,繼而帳中起火,雖然沒有留下活口,要查卻是不難的。當時這麼亂,很難做到天衣無縫。他替豆奴向羋家求娶原是想敲山震虎,給她個警告,也順便打消豆奴的心思。誰想羋家竟然應了。
這特麼就尷尬了。豆奴歡天喜地來謝他,他總不好再反口阻攔。
李十一郎皺眉道:“豆奴能娶了二孃,也是件好事。”他的看法和周城相反,羋二孃嫁給豆奴,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婚姻自古就是盟約的一種,兩個人,兩個家族,兩個部落……兩個國家。
誠然羋二孃可惜。他倒不是看不出羋二孃的心思,無非是指着自損一千,能傷人八百。未必就不奏效——周城這個人別的都好,對女人一向過於心軟了,她這一氣之下許了豆奴,沒準周城真會內疚。
但是內疚管什麼用啊,周城還能因爲內疚把她從外甥手裡搶回來?
他從前還道她是個聰明人。
周城愁道:“豆奴憨。”豆奴太憨,二孃心思又多,他阿姐就這麼個寶貝,要出了事還不擰下他的頭。
李十一郎瞅住他笑:“要不放心,索性你自個兒娶了。”
周城看了他一眼,懶洋洋說道:“這個話你和三娘說去,她肯放過你,我就放過你。”
李十一郎“哈哈”一笑:“我算是知道蘭陵公主怎麼能瞧上你了。”
“我長得俊唄。”
李十一郎:……
這個話他就該去蕭南面前說!
周城也知道這話不要臉,又好奇問:“爲什麼?”
李十一郎一本正經道:“亂世裡,似將軍這等憐香惜玉之人,還真是不多。”
周城:……
很好,他還能在自己帳裡,給自個兒的幕僚給調戲了。
“好了,不與將軍胡扯了,”李十一郎從軍報裡翻出一份丟給周城,“南平王妃和三郎沒有消息,六娘子有消息了。”
周城接過,只掃了一眼,驚道:“確定是六娘子?”
李十一郎點頭道:“看起來是。”他從前見過嘉言,雖然沒仔細看,也知道南平王的這個次女容色美豔,冠絕京華,只是有南平王夫妻和太后加持,等閒人哪裡敢打她的主意。當時聽說她騎射出色,只當是一衆閒人吹捧。
洛陽城破,她就沒了消息,不想南平王死後,她竟然……他之前還想蘭陵公主別的地方還有幾分小聰明,領兵作戰卻是不能——不想她妹子這麼生猛,竟敢帶了人騷擾京畿。
她手裡的人馬,大約就還是從前周城給她姐練的那些,沒準還收了幾個羽林衛。
然而——
小打小鬧能成什麼氣候。
“我這就給三娘寫信,”周城道,“讓人拿了三孃的信物去接她。”
李十一郎哼了一聲:“想給你家三娘寫信,不必找這麼個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