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原打算天明出城,但是遭到了李瑾的強烈反對。嘉敏奇道:“你就不怕你祖父在城門等着逮你麼?”
李瑾道:“祖父哪裡能知道我今晚就出城,今晚不走,到明兒才真個甕中捉鱉呢。”
嘉敏猜這個小傢伙多半有自己的門路,於是勒馬問道:“哪個門?”
“安定門。”
嘉敏往半夏看了一眼,半夏會意,走開去通知護從集結。
李瑾乖覺,知道還要等上一陣子,便說道:“我知道這附近有個食肆,酒食尚可,只是地方狹小,怕委屈公主。”
嘉敏下午酒席雖然吃得不多,倒也不餓。不過她也知道李瑾是這個建議,多半還是出於安全考慮。周翼是直接不見她,週二持續觀望,李延不肯摻和,這小子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正要尋機相詢。
於是下馬應道:“李郎君客氣。”
李瑾牽着馬,領她往前走了百步,就往右拐。嘉敏往裡一看,裡頭黑洞洞的,也沒有光。李瑾笑道:“公主是怕被我帶去見府君麼?”
嘉敏跟了上去:“李郎君要帶我去見府君,方纔又何必得罪崔姐姐呢。遠近親疏這個關係,我不懂,李郎君還能不懂?”
李瑾奇道:“我哪裡得罪週四嬸子了?”
嘉敏啼笑皆非:“就算崔姐姐眼瞎,你週四叔難道是傻的不成?”
李瑾這才皺了眉,又哈哈一笑。這時候兩人已經進到巷子裡。雖然黑,腳下石板卻砌得整齊。月光裡依稀能看到路邊的花木,像是夾竹桃。花早就開敗了,剩下綠油油的葉子,有青澀的香氣。
李瑾停住腳步,上前叩門,叩了有七八聲,門方纔吱呀開了半扇,裡頭探出一個亂蓬蓬的頭:“半夜三更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話到這裡,看清楚來人,就是一陣倒吸氣:“怎麼又是你!”
嘉敏:……
這時候雖然不早,也還沒過戌時,怎麼都說不到“半夜三更”。
以李家門第,又怎麼會有人對李家的鳳凰蛋這麼不客氣。莫非是……這人不知道李瑾的身份?嘉敏往李瑾看了一眼,那人也看到嘉敏了,又叫了起來:“不得了小鬼頭!卻哪裡拐了個小娘子來!”
話沒說完,被李瑾一把推開:“趙哥又傻了,我表姐這麼標緻的小娘子,你倒拐一個來給我看看!好心照顧你生意還嫌晚——宋姐、宋姐!”
嘉敏:……
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嘉敏往裡看,裡頭亮起幽幽一點火,從上頭飄下來,隱約可見是個婦人,看不出年歲,含笑說道:“王小郎君又來了。”
也看了看嘉敏,卻不問姓氏,只微微屈膝行了一禮,說道:“王小郎君是常客,小娘子坐。”
那舉止倒像是個知書達理的。嘉敏心裡越發納罕,躑躅進了門。油燈的光不是太亮,勉強能夠看清楚四周,收拾得乾淨,只是怎麼看都不像食肆,像是居家。也不知道李瑾怎麼找到的,可不容易。
宋氏麻利支好油燈,對嘉敏笑道:“王小郎君往日要的也就是酒,小娘子要點什麼?”
嘉敏到這會兒才真信了這傢伙是帶她來吃的——這地兒有什麼能吃的,這個念頭才轉過去,李瑾已經說道:“還有醬肘子!”
宋氏再看了一眼嘉敏,笑而不語:醬肘子這種東西,你個混不吝的小子吃吃也就罷了,怎麼好招呼人家清清爽爽的小娘子。
嘉敏問:“什麼酒?”
“自家釀的酒,也沒個名兒。”宋氏道。
“那就酒和醬……”嘉敏看了李瑾一眼,李瑾給她補充道:“醬肘子。”
宋氏:……
也不多問,就此退了下去。
嘉敏再回頭看時,李瑾噗嗤一笑道:“找趙哥?他哪裡有這閒工夫與咱們蘑菇,早睡去了。夏天裡天亮早,他趕着早起讀書。晚上看字費油又費眼的……公主——”
嘉敏瞪了他一眼,李瑾改口笑道:“阿姐莫怕,這地兒也不會有旁人來……你莫看趙哥膽子小,酒卻釀得不錯,連城東李家老爺子都說好。據說當初想把他留在家裡釀酒,不過趙哥讀書人……”
嘉敏聽他換了話題,就知道宋氏來了,略側身讓了一讓——這家既不是商戶,當然不能以商戶視之。
宋氏放下酒菜,叉手謝道:“小娘子客氣。”
默默又退了下去。
嘉敏這才問道:“趙郎君既是讀書人,如何又——”
李瑾搖頭晃腦道:“一看公……就知道阿姐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
嘉敏:……
要仔細想,她前後兩世誠然都吃過些苦頭,顛沛流離,或無人看顧,但要說到窮困潦倒,那離她實在有些遠——不然她也不會不明白徐遇安當街擺攤的用意所在了。一轉念失笑,那離她是遠,離李家小少爺又能近到哪裡去。
周城倒是真窮過,不過他顯然就不是兢兢業業過日子的人——錢在他手裡,多少都是個花。
就聽李瑾又說道:“……這個釀酒的方子也是趙哥從古書裡抄出來的,護得和寶貝似的,我阿翁想買,他死活不肯。”
“不肯是對的。”嘉敏隨口道。
李瑾乜斜了她一眼:“……這阿姐又不懂了。他獻了方子,我阿翁能虧待他?怎麼都好過蝸居在這陋巷裡,靠娘子辛苦養活一家人——以他的學識,又不真打算下半輩子賣酒爲生,緊着這個做什麼。”
嘉敏沉默了片刻,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可能有人認死理:靠酒方子得到被賞識的機會,這個名聲到底不好聽。
不過也許人在沒有機會的時候,不會在乎這些。
這小子年紀小,看事倒是明白。可惜時間過去得越久,嘉敏對於前世的記憶就越模糊。她不記得有李瑾這號人。論理,周城起於中州。當初在中州跟隨他的人很有一批飛黃騰達。難道李家不在其中?
李十一郎卻格外看重李家。總不會是因爲同姓的緣故。
嘉敏這胡思亂想的時候,李瑾已經揭了盅,酒香混着肉香溢了出來,李瑾眼睛都亮了——活像好幾年沒吃過東西。嘉敏瞧着好笑,把食盤往李瑾方向推了推。李瑾吃驚地瞪圓了眼睛:“阿姐嫌棄?”
——這等人間至味,難道還真有人能嫌棄?
嘉敏道:“李郎君既然已經知道我是誰,就該知道——”
李瑾“哦”了一聲。他是真沒反應過來。雖然蘭陵公主男裝女裝都穿得素,但是既然去了他家赴宴,想席間定然有飲酒吃肉。不過這世上事都有從權之說。仍免不了十分遺憾道:“……那多可惜。”
嘉敏看着酒食笑道:“於李郎君,想必也不可惜。”
李瑾嘻嘻一笑,忽正色道:“我從前見過王爺。”
嘉敏眼簾微垂。
其實大多數時候她不太去想她的父親,她絲毫都不奇怪她從前會被蕭南認定爲冷心冷肺。因爲有些事不可想。她總不能哭哭啼啼過日子。她從前是渾渾噩噩麻痹自己,這次換了主動請纓,忙碌奔走。
不可以閒下來。閒下來會忍不住想起那些沒有珍惜的時光。她和父親相處的時候就這麼多,人沒有失去的時候總以爲時間無窮無盡,就像人年少的時候以爲時光的無窮無盡。然而後來想起,後來每一次想起,原來每一次相聚都距離最後的告別這樣近,就如同被人在心上狠狠砍上一刀,血嘩嘩地流出來。
別過臉往外看,死一樣的靜,死一樣的黑,所有過去的,都不可能重來——重來的機會已經被她揮霍掉了。
“如果王爺在生,想必不捨得公主這樣難過。”李瑾說。蘭陵公主沒有說話,臉上只是漠然,但是氛圍陡然就降到了冰點,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楚,即便他這樣沒有經歷過的人,也能夠清楚地感受到。
“……那時候王爺與我說,雛鳳清於老鳳聲。”李瑾又道。
嘉敏不置可否。這種客套話,她爹不知道與多少人說過。她不信這小子會銘記於心,更不信這小子爲了這麼句話,肯跟她赴湯蹈火——這不現實。她擡手,倒了杯酒,灑於桌上。
“我爹是個實誠人,”李瑾接着往下說道,“所以阿翁寄希望於我,指着我趕緊成人,能頂立門戶。”
嘉敏到這時候方纔再看他一眼,眉目裡露出傾聽的神色。
“我……”李瑾話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我怕阿翁活不了這麼久。”
天底下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希望兒女快快長大,幸福安康;天底下做兒女的心也都是一樣的,怕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就是他所以急功近利的原因?嘉敏吃驚地想,她並不清楚李家內幕,比如家族內部的強幹弱枝,李延的身體狀況,都不是那麼容易打探得到的,不過想來在李延眼裡,孫子能安分守己守着家業,哪怕不如眼下風光,也比鋌而走險好一萬倍。
但是顯然李瑾並不這麼想。
李瑾喝了一口酒,問:“公主當真是打算去找週四叔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