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覺得自己這一覺睡了挺久,然而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低頭檢視,有人幫她洗浴過,換上乾淨的衣裳。再環視四周,陌生得很。也不知道在哪裡。她這半年住處換得頻繁,也不以爲異。
隱隱聽見人聲。
下了地,尋着聲音過去,聽到一個年輕女子正說道:“……到廟就斷了線索。小人記得那廟喚作淨住寺。留下烏靈、烏醒幾個盯着,吩咐他們有機會進去;其餘人各自沿途搜索;小人先回來報與將軍聽。”
又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不怪你,是我們趕到太遲了。”
是嘉言的聲音,嘉敏想。
“誰?”嘉言忽然提高了聲音,“誰在外頭!”
聲音裡自有一股凜然的氣度,嘉敏有些恍惚地想,這就不像是嘉言了。從前大約也是如此,被迫一夕長大。昨夜裡見得匆忙,她白日裡本來就疲憊,更兼之提心吊膽,竟沒有撐得住多問她幾句。
這時候推門而進,說道:“是我。”
嘉言怔了一下,說道:“時辰還早,阿姐怎麼就醒了,再歇會兒罷?”
“我聽見你們在說——”
“阿姐無須掛心,再找找,哪怕把宛城翻過來呢,總能找到。”嘉言道,“我來得倉促,軍中也沒有大夫……”
“我沒什麼事,”嘉敏打斷她,“周將軍還是要儘快找到。段將軍壓不住。他不露面,催糧也會成問題。一日兩日也就罷了,時間久了,中州這些豪強都不是吃素的。”他們這回來宛城,就帶了五日口糧。到五日糧盡,少不得要動用宛城庫存。條件沒有談妥,要緊位置沒安插進自己人之前,口糧要麼從信都運過來,要麼化緣。能要到三日口糧,已經是中州給她這個“公主”頭銜的面子。
“不要暴露身份,免得賊人狗急了跳牆,傷及周將軍性命。賊人帶周將軍走的時候,應該還沒識破他的僞裝。不過他手裡沒有兵器,總須得有人接應纔好脫身。”睡過一覺醒來,腦子清醒了不少。這時候再想起賊人去而復返時候說的話,倒不像是對周城起了疑。
——說到底還是周城狡猾,從頭至尾都沒有供出過什麼實在話。
停了片刻,又說道:“等天亮了,拿我的名刺去周家請週二郎君過來。”
嘉敏這裡說到週二,倒是讓嘉言想起來,脫口道:“是阿兄成親那日,護送阿姐出門的那位週二郎君麼?”
嘉敏頷首道:“正是。”
嘉言張嘴,看了烏容一眼,烏容知機,退了出去,嘉言這才與嘉敏說道:“周家還可信麼?”
嘉敏道:“我不知道周家是不是可信,不過週二郎君應該是可信的。”
嘉言“嗯”了一聲,阿姐說可信,那多半是可信了。思忖片刻卻道:“阿兄——”
“阿兄不在這裡。”嘉敏道。
“段小將軍說阿兄還在路上……”嘉言道,“他還說阿兄受了傷,傷得重麼?”她直奔宛城來找嘉敏,就是聽說大軍在行進中,恐怕不好找。
嘉敏苦笑道:“這個話我說給你聽,你就爛在肚子裡,再親近的人,也不能說。”
嘉言臉色一變。
嘉敏搖頭道:“不是。我想他大概是在洛陽。”
嘉言:……
姐妹倆到這時候方纔對視一眼,想起別後種種,都料知對方定然吃盡了苦頭,竟不知道從哪裡問起。
良久,還是嘉敏開口道:“母親和三郎——”
“在朔州。”嘉言道。
“大約是七月的時候,周將軍說得了你的消息,派人去洛陽接你——”
“我沒敢信。”嘉言道。
嘉敏心裡一酸,嘉言是多輕信的人吶,周城派去洛陽的人,可是拿了她的信物,她都不敢信,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阿爺、阿爺過世的時候,你在營裡嗎?”
“我不在。”嘉言道,“我那時候還在城裡。城破的時候我進城去找你,被胡……被祖二郎帶回了外宅,那陣子都是表姐陪着我,沒讓我知道外頭的消息,後來、後來……”嘉言哭了起來,“表姐沒了。”
嘉敏“啊”了一聲,有些呆呆地。她這時候想起來,怪不得嘉言不喊姐夫。
她伸手抱住妹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只輕輕拍她的背。昨晚重逢時候,多冷靜和幹練的將軍,到這時候才哭出來,不知道忍了多久。
“……他要把我送給十九兄,表姐偷偷兒把我帶到瑤光寺裡,放了我走……”嘉言斷斷續續地說給嘉敏聽,“我去了莊子上,阿孃和三郎在那裡,身邊就百來號人。阿爺……那時候阿孃和三郎在營裡,亂的時候他們護着阿孃和三郎逃了出來,就剩了百來號人。他們說、他們說什麼的都有……”
原來是王妃再一次見機極快,帶着兒子逃出生天。
“……元釗,”嘉敏喃喃道,“元釗殺了阿爺……蕭南要帶我走,我——”她當然不能走。
“我就說不會是姐夫……”
嘉敏搖了搖頭,也沒有與她解釋她和蕭南已經完了。那些個小事,不算什麼。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阿孃要帶三郎回安定,”安定是胡家郡望,嘉言道,“我沒同意,我要留在洛陽打聽消息,阿爺的事,總不能就這樣、就這樣算了!……後來我聽說表姐她、他們說表姐是難產……我不信……後來趁着清明,城裡人出來踏青,我綁了許家小郎開棺……”
——護送王妃逃出來的是嘉敏、嘉言的部曲,有嘉言在,自然不會聽王妃的。所以嘉言說要留在西山,王妃和昭詢就不得不留在了西山。
嘉敏有些恍惚地想起來,胡嘉子成親之後,她還見過的。她像是比之前苦苦想要做皇后的那些時候開闊了許多。雖然她們從前不和,也是爲她高興的。小娘子之間,不過些須口角,也沒有深仇大恨。
後來她及笄,她過來與她道賀,已經換了婦人髻,也還是光彩照人。她原本就是個美人。
再往前,在鳳儀宮,她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她勸阻她不要進宮,誰想還是逃不過……
“祖家殺了表姐?”嘉敏問。
嘉言搖頭:“大出血……”祖家沒有救她,或者是來不及,或者是不肯,總之人沒了。胡太后在生,赫赫揚揚的鎮國公府,到這時候成了燙手的山芋。沒準在有的人眼裡,沒有直接下手,已經是仁至義盡。
“後來呢?”
“後來澹臺將軍……”嘉言猶豫了一下,“阿姐知道他麼?”
“知道的,他從前在阿兄麾下,我們見過。”
“我小時候見過他,他和阿兄很好。”嘉言道,“他進京來找紹表哥,紹表哥沒有見他。”
嘉言略去了她山窮水盡、劫掠爲生的那段時光,就更沒有提起她一不小心,把澹臺如願給劫了的事。
場面一度很尷尬。
“那如今——”
“我聽說了六鎮降軍的動向,又聽說阿兄……阿姐在軍中,還聽說降軍頭領姓周,便疑心之前碰到的不是騙子。我與澹臺將軍說,我來看看情況,如果屬實……”嘉言輕舒了口氣,這年餘的時光,說來不過寥寥幾句。
嘉敏說得更爲簡省:“蕭南要南下,我怎麼能南下,阿兄還在洛陽,阿爺又死得不明不白……就跟阿城到了雲州。雲州凋敝,不足以養兵,便往中州來。阿城帶了兩萬精兵先行,如今駐軍信都,宛城城外的段將軍你也見過了。之後還有十餘萬老弱,安置在中州繁衍生息,便是、便是……”
“帝王之資”幾個字她沒說出口,橫豎她們姐妹要的也不是那個位置。只是沒有這個資本,一切都無從談起。
姐妹倆沉默了片刻,嘉敏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就快要亮了。
“有嫂子的消息麼?”她問。
“有,”嘉言面上到這時候纔有了一點喜悅的意思,“嫂子給阿兄生了個兒子,小名兒叫玉郎,想是生得好快。阿孃說該取個賤名好養活,嫂子好像也有這個顧慮,大把銀錢撒出去,讓滿城的人隨意叫……”
“傻阿言,”嘉敏也笑了一笑,“嫂子是往外傳消息呢——等等,你說嫂子往外撒銀錢,嫂子她如今、她如今人在哪裡?”
“在謝家。”嘉言說。
嘉敏臉上的笑容登時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