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二孃沒想到來的會是嘉敏。
但是——爲什麼不?
易地而處,她也會忍不住去看她的笑話。不過是輪到自己,方纔覺得刺心。
無非是把已經落在塵埃裡的人,再踩上一萬遍。換誰不愛這種時候啊。她當初想要殺她,想要挑撥她與她的夫君,甚至後來韓舒——沒她指點,韓舒憑什麼大搖大擺進出長公主府?
周城不因着這些事疑她,蘭陵公主哪裡有不疑的道理。這麼幾年下來,她算是清楚了,她確實就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兒,憑他什麼婚約,憑她被劫過幾次,又訂親、成親幾次,他不在意,便全都徒勞無功。
也就是把自個兒給賠了進去。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點。她當時大約是昏了頭,也大約是……覺得苦,不知道哪個更苦,是終身再見不到他,還是一輩子看着他與別人恩愛。她不知道哪個更苦。
她倉促選了其中一條路,結果讓人看了笑話。
尉燦捨不得打她,是她故意激怒他,她故意撞上去。她不想要這個孩子,明明同房沒幾次……她恨她自己的身體。她不想要這個孽障,也不想揹負上罪名,她就想妥妥當當,完結了這件事。
讓尉燦納個妾,那沒有什麼,說來都是他的錯,尉家上下對她只有憐惜。
她如今也只能要他這一點憐惜,讓她有個立足之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不知道自己會到這個地步。
有些事情發生的時候,連自己都會吃驚。
那也許就像宋王——吳主,一國之君,爲了個女子,使出誘騙、威脅、綁架這樣的手段。江南難道就沒有好女子了?莫說江南,晉陽長公主難道不比蘭陵公主美貌?那通通都只能說是鬼使神差。
就好像今兒她上吊。她又不想死,怎麼會上吊?她也不知道。她昏昏沉沉地回來屋裡。她想不到蘭陵公主會來大將軍府。她在她的長公主府不好嗎,井水不犯河水——又哪天來不好,偏選了今兒。
她心裡知道這只是個巧合,蘭陵公主在宮裡一住十多天,怎麼能知道她心裡謀劃。
偏生就是今日。
看到她灰頭土臉,她一定很得意。該她得意。她一個人徘徊在屋裡,站着,坐着,呆呆看着窗外,暮靄盡了。白天過了還有黑夜,今兒完了還有明兒,她覺得她被困在這裡,一點一點被拉扯着往下墜。
她是尉燦的妻子,他理直氣壯要與她同房,理直氣壯要她給他生孩子,生了一個又一個……於是他看到她,就總是浮腫的,黃蠟的臉色,笨重的腹部,像鴨子一樣走路。他大約會記不起她從前的樣子。
而——她,她出現在那裡,盈盈一握的腰,顧盼神飛的眼睛,豐潤如鮮花的脣色。就好像有光照進來,把一切混沌的、醜陋的,對照得纖毫畢現——她這麼笨拙,這麼難看,而她美麗如初。
不,不是如初,她比她初見時候要美麗太多了。她幾乎不能直視她,怕光芒刺傷她的眼睛。興許她也會有那麼一天,遲早會有的,她總會、總會和她一樣笨拙、醜陋,但是……但是那又怎麼一樣。
她會是他的孩子的母親。
這個念頭撕咬着她。每個母親都應該愛自己的孩子,然而她看她的孩子全無感覺,尉周氏抱走她的長子,她唯一的念頭就只有慶幸。她不要看見他,她輕易能從他臉上分辨出不屬於她的五官。
從前她並不厭惡尉燦,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知道他待她好,但是自從——那之後,她對他再無法生出親近。
原來人是不能勉強自己。
什麼理由都不能。
他做什麼都不合她的心意,有時候她知道那不是他的錯——她愛的那個人,並非隨處可見的魯男子。
她心裡覺得造化弄人,然而——人能扛得過命嗎?命運安排她遲到一步,她不知道那算什麼,或者是不要相遇,不要相見,或者索性再遲一步,他們已經成親,就不會開始;或者是……早一步。
就像咸陽王妃說過的那樣,她早一步,她是他的妻子,她爲他生了許多孩子。她相信以蘭陵公主的身份,萬萬做不出屈身爲妾這種事來——遲了一步,一個人以毫釐之差,與自己的命運擦肩而過。
她明明什麼都有,卻來搶她僅有的。她日復一日地被這些念頭折磨。日復一日,往往這一****說服了自己,到次日醒來,睜眼看見光,又覺得不該是這樣,憑什麼是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那人要索性不在府中也就罷了,要索性只他在府中也就罷了。偏偏她來了,戳破所有自欺欺人的幻象——如果她還能騙得過自己的話。
如果——
這世間哪有什麼如果。
她閉上眼睛,卻聽蘭陵公主問:“羋娘子是要和離還是搬出去,還是——當真想死?”
“公主要我死?”她心裡不知道是解脫還是憤怒。
解脫的或者是,不必再在這種絕境之中日復一日地與自己對抗;卻又憤怒,她憑什麼、她憑什麼來決定她的生死——她雖然不如她公主之尊,也是良家子,她要她死,也須得給出理由。
嘉敏搖頭:“你又不是我的婢子,我要你死你就死嗎?”
羋二孃摸着頸上傷痕,她沒死成,還是傷了氣管,聲音裡漏風:“你就是想要我死,你別以爲我不知道。”
嘉敏看了她一會兒,又看了看左右,吩咐道:“你們都出去,讓我單獨和你們娘子說幾句話。”
“不——”羋二孃叫道,“她們都是我的人,我沒什麼可瞞她們的。”
“我表姐!”嘉敏淡淡地道,“咸陽王妃說的那些事,她們也都聽說過嗎?她們聽說過羋娘子你——”
“出去吧。”羋二孃打斷她,“你們……去外頭等着,我叫你們再進來。”
“娘子——”帶嘉敏過來的婢子惴惴道,“娘子一個人……”
“有公主在這裡,我不是一個人。”羋二孃思路清晰地道,“有事我叫你。”
那婢子還要說什麼,嘉敏的目光掃過來,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她忽然意識到她面對的是當今天子跟前最得寵的公主、長公主,她捏死她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如果不是更容易的話。
人都退了出去。
羋二孃擡頭來,與嘉敏對峙:“咸陽王妃說的,都是真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表姐和你說過些什麼,說過多少,”嘉敏道, “她有沒有和你說過,從前,她是先帝的皇后?”
“但是她說的關於我的事——關於我和周郎的事,都是真的,對不對?”羋二孃的目光近乎狂熱,那是一直支撐她到如今的信念。
“我只知道我表姐,她從前是皇后,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如今卻連區區一個陸夫人都不可得。”嘉敏加重了語氣。
“但是我——”
“羋娘子,從前我只見過你一次。”
“你——”
“他一直說你是個賢惠的妻子,我也一直以爲是如此,不止是賢惠,還堅毅和果斷,雖然從前是羋娘子出賣了我,”嘉敏道,“我原以爲是這樣的,到真真見了羋娘子這幾年,方纔知道聞名不如見面。”
“見面如何?”
“我表姐從皇后淪落到妾室尚且能咬牙活下去,豆奴雖然不合羋娘子的心意,好歹沒有作踐你,這府中上上下下都當你是主人,你上有父母,下有兄弟,膝下嬌兒,人能有這幾樣,已經是福氣。”
“我不要這個福氣!”羋二孃猛地站起來,牽動傷口,不由大咳了幾聲,卻抓住嘉敏的衣袖道,“我知道你把我的、是我的……還給我、還給我!”她聲音嘶啞,最後三個字近乎於吼。
外頭婢子隱約聽到裡頭爭執,登時亂了起來,有人拍門拍窗道:“娘子、娘子——公主饒了我們娘子吧,公主!”
“你這幾個婢子倒是忠心。”嘉敏道。
“……還給我!”羋二孃只叫道。
嘉敏哭笑不得:“我從前不覺得表姐厲害,只道是個投機取巧之徒,如今見了羋娘子,方纔知道我表姐當真是女中豪傑——羋娘子,你死了這個心吧,我不會把他還給你,他也不會許我把他還給你。你願意與豆奴過,就搬出大將軍府,好生與他過下去;你要不願意,待生完孩子,就上報洛陽令,判你們和離罷。免得真有一日,你死在這裡,教他爲難。”
羋二孃呆呆看住她,她怎麼都想不到她提出來的,竟然是這樣兩條路,哪條路也不容她再留在這裡,再留在他身邊。
最後卻是一句“你死在這裡,教他爲難”,這句話反反覆覆地在心裡繞了幾遍,猛地一口血噴了出來。
嘉敏後退了半步:“我還有幾句話,要送給羋娘子。”
羋二孃看着她,眼睛裡充血,已經出不了聲。
“羋娘子心裡分明明白,不管從前怎樣,都與如今沒了關係,卻放任自己到這個地步。羋娘子,我知道你中意的夫婿,從來就不是豆奴,但是未必就不見得就不能是別人。周郎他不要你,不過是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如人——這天下有的是好男子,羋娘子還年輕,懸崖勒馬,尚未爲晚。如果娘子執意要在周郎身上吊死,那娘子也要想明白,我是公主,我是長公主。”
燕朝天下,沒有人拗得過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