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舒沒有想過兄長會說這樣的話,就像她沒有想過薛郎年紀輕輕會死於瘟疫。饑荒,動亂,殺紅了眼的人,炎熱的夏天裡,雲朔大地上禿鷲盤旋,禿鷲走了,留下一地蚊蠅。然後瘟疫開始橫行。
兄長問她:“阿舒還記得周家表哥嗎?”
她記得。
表姐很喜歡她,有陣子來家裡來得勤,她偷偷兒聽了她和母親的話。她想替表哥向她求親。兄長是極其贊成的,他說阿城有志氣。母親操起笤帚打他:“志氣管什麼用?管吃呢還管喝?”
“這小子連喝西北風的破屋子都沒有一間,你捨得阿舒嫁過去吃苦?你這還有個當哥哥的樣子嗎?”
兄長孝順,便笑着拿話岔開了。卻私底下與她說:“除了窮,那小子也沒別的不好。”
她羞紅了臉:“阿兄與我說這些做什麼。”
那不是女孩兒該聽的話——打小兒母親就這麼與她說。她後來才知道那不對。過了年,有官媒上門,母親將她許了薛郎,在家裡繡嫁衣等着出閣。
初夏,兄長當笑話與她說,周家表哥也訂親了,訂的平城大戶人家的女兒,姓羋。她心裡想,不是說他連喝西北風的破屋子都沒有一間嗎,怎麼卻有大戶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他,卻哪裡籌來的聘禮呢?
“聽說是羋娘子自個兒找上門來,自個兒出的聘禮。”兄長也覺得好笑,“那定然是個奇女子。”
那當然是個奇女子,識英雄於風塵,得姻緣於微末。她後來陸陸續續還聽了一些關於他們的事。說她賢惠,也有說她管不住夫君的。她成親時候嫁妝豐厚,沒兩年就被周家表哥揮霍殆盡了。
那時候母親倖災樂禍地說:“看吧,我就說那小子不成,還是薛郎好。”
兄長不說話,眉目裡都是深思之意。他和周家表哥走得近。有次她看見了。那時候太陽就要下去,他們行獵歸來,身後是層巒疊嶂的雲,還有紅霞。她及笄之後第一次看到他,是個很英俊的男子。
不知道在說什麼,眉目裡都含着笑。
怪不得表嫂自帶嫁妝也要嫁給他,她心裡想。
然而薛郎待她很好。
那幾年連着旱澇,冬天裡大雪,死了很多牛羊。好在薛家薄有資財,他們日子還算過得安樂。但是外頭是越來越亂了,連她這等足不出戶的婦人都能感覺到其中亂象。薛郎希望她生個孩兒,但是沒等到孩子出世,他就染病過世了。
薛郎一死,姑翁待她就不客氣起來。大約是覺得她守不住。她在家裡當掌上明珠養出來的,哪裡受過這等氣,他們不容她,她便回家投奔兄長。那時候兄長已經娶了妻。她和嫂子卻不算太和睦。
不過那時候動盪,都來不及嫌惡對方,活下去最要緊——她嫂子就沒活得下去。她有時候也後悔,後悔自己忍不了一時之氣,拖累母親與兄長。有時候也想,這日子,不知道還能活得幾時。
但是人生於世間,永遠算不到什麼時候峰迴路轉。
兄長跟着周家表哥輾轉幾家,最後在南平王麾下得了門路,漸漸地勢頭起來了,沒有再東奔西跑,惶惶如喪家之犬了。然而母親的身體卻每況愈下,請了大夫,也買了婢子回來服侍,都不管用。
她最後握住一雙兒女的手說:“是我誤了阿舒。大郎,你要給她找個好人家,莫讓她下半輩子沒了着落。”兄長操持母親的身後事,幾乎用光了積蓄。喪母之痛,連日疲憊,憔悴得眼睛都凹下去了。
送走母親,兄妹夜話,兄長與她說:“早幾年也給你留意過,總沒有合適的。”
她說:“母親多心,阿兄莫再提這個話了。”
他們兄妹心裡都清楚母親爲什麼會說出“誤了”這兩個字。其實原本以她家景況,能嫁進薛家已經是不錯的選擇。但是不能與今日周郎相比——雖然母親生前沒有見到周家後來的發達。
“阿舒也見過羋氏。”他兄長這樣說,“沒有她,阿城未必能有今日出息。”
這也是真的。她家寒門小戶,能如羋家一樣容他一擲千金,結交天下英豪嗎?不能。更別說後來養軍了。
羋家傾力支持這個女婿。她不能與她比。
不止是財力。
韓狸見她明白這個道理,心裡也鬆了口氣,又說道:“你的親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越得不到好。她是個寡婦,也已經不是十五六歲,鮮嫩得花兒一樣的女孩兒了——當然幸好也還不算老。
他原本想混出頭,談婚論嫁也有資本。他總不能隨隨便便把她嫁個大兵。然而到如今眼界開了,方纔知道,要往上走也是不易。家底薄。有人看好他的前程,他再娶容易,她再嫁卻不容易。
他是打仗的人,沒準哪天就沒了。他必須給他找個可靠的人,知根知底。要她瞧得上。
“我給阿城遞了話,”他說,“羋氏答應你進門。”
她知道這個“進門”是作妾。不過她已經沒有那麼高的心氣了。她知道兄長是許她日後富貴。她原與他有婚約,或者說,她原是妻,最後淪落作妾。然而這已經是兄長爲她籌謀最好的路了。
一個家底單薄的新貴,婚嫁上難免高不成低不就。
“阿城念舊,”她兄長說,“他不會虧待你。”就算有一****死了,也不用擔心他這個妹子被夫家休棄。
他說得沒有錯。韓舒記得她被擡進將軍府的那個晚上,羋氏笑盈盈與她說:“阿舒合該是我家人。”
她侷促地不敢看她:“表嫂。”
羋氏搖頭道:“傻子,還叫我表嫂呢。”
然後有人走進來,羋氏低聲與他說了幾句就退了出去。他過來看她,他說:“我那時候偷偷兒去看過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說。
“舅母——”他低聲笑,“舅母看不上我。”
“阿孃見識短,不如表嫂慧眼。”
“那你呢?”他問。
她用餘光看他,那就像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一樣:“我後來……也偷偷兒去看過表哥。表哥該是不知道。”
他於是大笑,擁她入帳。
她知道她後來在他的後宅裡有個不錯的位置,得益於這個不錯的開端。那時候他已經有了地盤。她在宛城住了半年,後來換到鄴城。在晉陽也住過些日子。羋氏不方便的時候,便打發她去服侍他。
羋氏的賢惠一直得人交口稱讚。但是她一直小着心。她不信世間有這樣大度的女子,願意與別人分享自己的夫君。而周家的後宅是越來越擁擠了。似鄭家這樣的門第也會把女兒送來作妾,那真是她始料未及。
兄長很得周城信任,仕途平穩,先是平昌縣公,後累功得爵安德郡公,職位也從泰州刺史到瀛洲刺史,便有人彈劾貪贓,一時去爵,也很快起復,入京爲中書令。她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她的緣故。
她生了他的第七子,很聰明,喜歡兵事,他喜歡抱着他說:“這孩子像我。”
她知道這不是句可以傳出去的話——那時候她已經在大將軍府生活多年,已經知道生活裡充滿了明槍暗箭。知道她的那位表嫂並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麼賢惠。她沒有家族可以依靠。
她唯一能夠依靠的就只有她的兄長。她是這樣,她的孩兒也是這樣。
羋氏閒閒兒與她說:“郎君把蘭陵公主安置在東柏堂——瞧這事兒做得,也不帶回來認認家門。”
他的妾室裡,竟然連公主都有了。她吃驚的只是這個。從前兄長還怕她覺得委屈。
她小心翼翼地問:“表嫂見過……蘭陵公主嗎?”她仍叫她表嫂,提醒他們之間的親戚情分。這是她的自保之道。就如兄長所說,她的夫君是個念舊的人。就看在這個份上,羋氏也能多容她三分。
羋氏卻把話岔開了。
她於是知道,其實她也沒有見過那個公主。
又過了很久,話頭纔在後宅裡傳開來,說他連日都宿在東柏堂,說他很寵愛那個公主,關於那位公主,當然是鄭笑薇知道得最多——在周城的後宅裡,以她身份最爲高貴。也以她容色最爲嬌媚。
那是個很會魅惑人的女子。
“你也想知道蘭陵公主?”她驚奇地看着她。她知道在她看來,她就是個不聲不響,沒多少存在感的人。興許她還會覺得她年老色衰,只是憑着進門早,所以生了兒子。是不須她防備的人。
她是奉了羋氏的暗示過來打探。
她笑着問:“也?除了我還有別人來問過?”
鄭笑薇笑吟吟地道:“還有哪個——除了咱們那個貪花好色的夫君,還有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