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山風景秀麗,得天獨厚,一向是洛陽人樂於賞玩。何況重陽登高臨遠,賞菊飲酒是舊俗。因攜老扶幼上山之人絡繹不絕。積善寺佔了好地方,寺里人卻不多。裝飾得金碧輝煌。不用說也猜得到,供養人非富即貴。
嘉敏問周琛,周琛道:“只聽說是貴人。”嘉敏心裡想連他都不知道,那可真是神秘得很了。
一行人上過香,拜過佛,嘉敏便藉口疲倦,躲進廂房休息,放十七娘姐妹自去玩耍。
寺里人送進來茶點、蔬果,東西放下,人卻不走,說道:“寺中有貴人遊樂之處,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嘉敏問:“都有些什麼?”
“握槊,樗蒲,投壺,歌舞百戲。”
嘉敏心道這哪裡像個佛寺,倒像是遊樂之所。想來積善云云,也就是個噱頭,用來妝點門面。好在她並無向佛之心,也就並不反感,只問明方向,待日頭稍偏,便帶了人過去看熱鬧。
這寺卻是極大,嘉敏主婢一路行去,但見密植花木,深秋了還一派鬱鬱蔥蔥,鳥語花香。嘉敏雖不事生產,也知道價值不菲。行得盞茶功夫,沒看到遊樂之所,卻見一湖,湖心有舫,隱隱女郎笑語。
嘉敏隨口道:“竟是比瑤光寺也不差什麼。”話音落,就聽得曲蓮喝了一聲:“什麼人,出來!”轉頭看時,安平從樹後揪出來一個褐衣男子,拱手哈腰道:“貴人恕罪!小人並非有意冒犯。”
嘉敏尋思這聲音粗啞古怪,卻像是在哪裡聽過。因說道:“你擡頭來,讓我瞧瞧。”
那人道:“小人生得醜陋,怕驚到貴人。”
姽嫿叱了一聲:“少廢話!”
安平下手一擡,那人露出臉。更準確地說,是露出一張面具。那面具遮了他大半張臉。就只剩了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倒是生得俊,嘉敏心裡想。她眼力好,已經瞧出這張面具是銀製。這人口口聲聲“小人”,卻戴着銀製的面具,殊爲可疑。因說道:“閣下爲什麼——”“不以真面目示人”幾個字尚未出口,猛地記起,脫口道:“關郎君——你是關郎君!”忙吩咐道:“安平,快放開他!”
安平趕忙放手,那人遲了片刻,方纔苦笑道:“公主好記性。”
嘉敏奇道:“關郎君何以在此?”她後來進京,也聽謝云然提過一二。關暮對於營救昭詡,和後來驅逐僞帝有過大功。奈何時人重貌,昭詡雖然重賞了他,也封了爵,卻不可能讓他躋身朝堂。
安平忙不迭與他賠罪。
關暮擺手道:“無妨,原是我怕嚇到貴人,行事鬼祟,結果反而惹來懷疑。”
嘉敏心道這人要不戴個面具,還真是會嚇到人。她心裡感激這人救了昭詡,但是人有好美厭醜之心,並不因爲理智而有所改觀——不管怎麼說,多虧了這個面具,她方纔能直面這人。
卻又忍不住再想了一回:如果只看眼睛,卻是個美人。又問:“關郎君也來登高嗎?”
關暮唯唯道:“是啊。”
嘉敏心裡想這人也是可憐。他救了天子,天子卻無以酬功。他生成這般模樣,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便有女子肯與他親近,也是看在權勢與金錢的份上。如今重陽佳節,人人登高歡宴,他卻孑然一身,連個僕從都沒有。
恰她也因爲周城出征,嘉言遠嫁,並無心與宴。所以避出城來。原有些悶氣。這會兒倒打消了個七七八八,環視四周,見有一亭,於是說道:“自進京以來,就再沒有見過關郎君,難得遇見,關郎君賞臉,讓我請關郎君喝一杯吧。”
便吩咐曲蓮擺酒。
關暮吃了一驚,連連推辭道:“不敢!”
然而這周遭都是嘉敏的婢子與侍從,哪裡有他拒絕的份。不過片刻,便擺上了酒水小食。嘉敏親自與他斟了,敬他道:“這是謝關郎君救我兄長!”
關暮微微嘆了一聲,舉杯飲了。
嘉敏再斟了一杯:“這是謝關郎君助我郎君破虎牢。”
“這卻不敢當,”關暮這回微笑道,“那是任統領的功勞——公主大喜,關某也不曾上門爲賀。”
嘉敏略有些尷尬,那該是她沒有下帖子:“是我失禮,我自罰一杯。”她心裡忍不住想,不是說,這人原是濟北王府上侍弄花木的下人嗎,言談舉止卻哪裡是個下人的樣子。然而如果不是,如何能瞞得過謝云然的眼睛?
她靈機一動,說道:“不知如今關郎君家住何處,來日我好攜外子登門賠罪?”
關暮笑道:“公主實在多慮了,哪裡能勞動大將軍。”他自飲了一杯,又說道:“說穿了不怕公主惱,我救陛下,不過因緣巧合,聖人和皇后已經給了我足夠的回報,公主不必過意不去。”
嘉敏想這人既不能爲官做宰,也無妻子親戚牽絆,她兄長能給他什麼,無非銀錢寶貨,身外之物。她歷經兩世,並不曾見過知足與淡泊之人,世人營營碌碌,爲錢財權勢,名聲美色,或子嗣萬年,總有一圖。
這人什麼都不圖,又未免讓人扼腕痛惜。她知道她就是個俗人,所說的話,所做的事,脫不了俗氣。
因無言以對,只舉杯陪飲。時清風徐來,湖上漣漪,苑中花香,都讓人覺得愜意。
又過了片刻,關暮起身告辭道:“叨擾公主這麼久,關某也該下山了。”
嘉敏奇道:“天色尚早,關郎君不用過飯再走嗎?我聽說這寺裡頗有些好玩的地方……”
關暮卻搖頭道:“不了,告辭。”
他行過禮,走得十分匆匆。
嘉敏悵然若失,也鬆了口氣,說到底相對枯坐是有些尷尬。她也不知道與他說什麼好。謝云然說他是個花匠——那定然不是真的。就他方纔退下去行的那個禮,就非世家子弟不能如此標準。
標準,但是並不流暢,嘉敏默默地想,那像是會,然而做不到。他的嗓音,還有他臉的臉,皮膚上糾結和重疊的疤,是天生的嗎?如果不是天生,那該是受了多少傷,才變成這個樣子?當時在司州匆匆,也沒留意這麼多。
她猜他從前是個世家子,不幸淪落成江洋大盜,也許犯過天大的案子,或者是結了無數仇家,不得不藏身濟北王府,卻碰巧看見她哥哥被濟北王折磨,一時生出俠義心腸,所以拔刀相助?
如果是這樣的話,該是她兄長幫他銷了案子,或者擋了仇家。但是他因爲毀容,也無法再面對昔日親友——
“蘭陵公主!”
嘉敏被這聲叫喚驚醒,轉頭看時,不由笑道:“鄭娘子,這卻是巧。”
鄭笑薇看了一眼案上杯盞:“公主在與誰同飲?”
嘉敏隨口道:“一位故人。”
“故人?”鄭笑薇嘻嘻一笑,“我可是聽說了,大將軍前兒出了城。”
嘉敏失笑:這個鄭笑薇!
從前她與她交情有限,特別正光五年春目連山上,無意中撞破她與鄭三的姦情之後。有陣子嘉敏都躲着她走。然而後來,故人越來越少,天與地翻了個個兒,再相遇時,未免有劫後餘生之慶。
鄭笑薇想必是覺察到了,亦拿出手段來,說笑無忌——這原本也是個很難讓人討厭的人。
鄭笑薇見她笑而不語,隨手拿起酒杯笑道:“剛好我渴了,這杯酒,公主賞我如何?”
嘉敏這才留意到,方纔關暮留了最後一盞酒,竟沒有喝,不由詫異:難道是他倒了酒,竟不打算喝,還是說,看見有人來了,所以走得匆忙?當然是後者更爲合理——難道他認得鄭笑薇?
這時候想起來,她走到這裡,不過片刻,關暮該是先於她到這裡,在這個角度,看湖心畫舫——
嘉敏脫口問:“鄭娘子方纔是在遊湖嗎?”
“可不是,”鄭笑薇笑道,“公主要不要一起來,船上可熱鬧——”
嘉敏又問:“那方纔與我飲酒的人,鄭娘子可有看到?”
鄭笑薇覺察出不對來。
她方纔不過笑語,並非當真疑心蘭陵公主紅杏出牆——世人皆知大將軍與長公主恩愛——但是她這句話什麼意思,是不欲人見呢,還是不欲人知?她揚手將酒飲盡了,卻說道:“船上熱鬧,哪裡分得出神。”
她心裡也在尋思:那人是誰呢?
可惜她過來時候,莫說是人,連個背影都沒有看到。之前在船上,又耽於玩樂,並沒有留心。卻聽嘉敏又問:“鄭娘子是幾時上的山,和誰一起——一會兒晚飯,要一起吃嗎?我帶了宜陽王叔家的十七娘和二十三娘。”
鄭笑薇於後宅之事最是精通,一聽就明白,這位沒進宮赴宴,卻來龍門山,多半是周家二郎要見未婚妻,央了她牽線搭橋做幌子。要說這位蘭陵公主,從來都不愛多管閒事——一念及此,心裡猛地一跳,想道:這幾年下來,這位唯一管過的閒事,便是她三哥。她心裡轉得飛快,不由自主往畫舫多看了一眼。
這積善寺,她這半年裡,來了倒有兩三次,但覺處處都合心意,只一點奇怪,明明是個遊樂之所,卻爲什麼要建成個佛寺?哪裡有佛寺裡又設管絃,又開賭坊,還限人出進的。說是佛寺,不如說是個私人園林。
她從前心裡想,沒準是主人心中有佛。
如今卻想:這湖、這船,這寺中花木與鳥獸,倒像是爲誰量身打造似的。
嘉敏見她發呆,不由奇道:“鄭娘子是另外有約嗎?”
“怎麼會,”鄭笑薇隨口笑道,“我和家中姐妹一起過來,正要與她們說,碰上公主,今兒晚飯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