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掃一眼棋盤,黑白棋子糾纏得正熱烈。
“……莫非是宋王?”
“我等他做什麼。”提到蕭南,嘉敏聲音裡總有一點不自覺的硬度。周城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察覺,也許那是不必深究的一件事。信手摸一粒子,信手落下,棋盤上紛亂的格局,忽然就明晰起來:“三娘子……”
“你……”
“你先說。”周城說。
嘉敏略吸了口氣:“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找我?”
“我來問問,三娘子還有什麼吩咐。”
“怎麼,又要走?”
“可不是!”周城笑嘻嘻又摸了一把棋子在手裡把玩,眼底卻是冷寂,冷寂如湖水:“我要回鎮上去,會會那個傳說中的羋姑娘。”
嘉敏:……
這是她無法解釋的事情之一,周城明顯有備而來:“三娘子可是瞞了我不少事啊。”
嘉敏倒不覺得自己有義務事事同他交代,只是周城這麼說,沒來由又有些心虛:“你想知道什麼。”
“比如……那張僞造的懿旨?”周城的眼珠子轉了轉。
竟然不問羋氏,嘉敏心裡稍稍鬆了口氣,這個問題,總比那個問題好回答:“那不是我的東西,我也沒有僞造過懿旨。你在羽林衛,應該風聞過永巷門的事,我怎麼會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找死。”
“那可沒準,”周城說,“我還聽說,上次瑤光寺的事,是三娘子自己主動請纓呢。”
嘉敏:……
這件事和那件事不一樣好不好,嘉敏怨念地想,明明她是被陷害的。
只聽周城繼續道:“瑤光寺事關六娘子安危,三娘子肯挺身而出不奇怪,但是這次……我就一直很奇怪,三娘子年歲尚小,就算南平王府有事,自有王爺王妃擔當,到底爲着什麼緣故,三娘子會事事插手?”
嘉敏沉默片刻,只說了八個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她不過是被連累的那一個,她不過是極力想要掙脫的那一個。
“那王妃呢?”
“什麼?”
“如果說南平王出征在外,無法擔當,那麼王妃呢?”周城覺得自己幾乎是在咆哮,或者質問,然而他並不清楚自己質問的是誰。
夜那麼靜,靜得人心恍惚。嘉敏知道不是每個問題她都必須回答,就好像在於烈的營帳裡,其實周城不是必須救她——她當時並沒有細想過,但是事情就如她所想,如她所願:“母親有孕在身。”她說。
就算王妃沒有孕,也未必會伸手管太多的閒事,她沒有死過,她不知道那種痛。
聽到這個答案,周城微微一怔:“但是她對你……並不好。”
“也沒什麼不好。”嘉敏誠實地回答。她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她是她父親的妻子,不是她的母親,她身上沒有流她的血,她也沒有愛護她的義務。他們是一家人,但是暗地裡,嘉敏想,王妃也許遺憾過,沒有早一步遇見她的父親。
人性是這樣的,當然有人指望嬌妻美妾和睦共處,但是人性是這樣的。
她這樣坦然,而毫無怨恨,周城忍不住想,她怎麼可以這樣坦然,而毫無怨恨?難道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有母親的愛護麼?難道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個人可以依靠,可以依賴,可以毫不設防?
這樣想的時候,心裡竟然微微地疼了起來,周城眨了一下眼睛:“……那麼,接下來你要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嘉敏笑得異常輕鬆,“先等等看。”
“等、等什麼?”
“雖然於氏父子不明白那幾十輛宮車到底怎麼回事,也不清楚我和阿言當時在不在車裡,如今在不在府裡,但是彭城長公主沒能見到太后他們是知道的。眼下全城都以爲我和阿言得了太后厚賞歸家,於氏父子堵不住洛陽城裡攸攸之口,但就是拼了命,也要在皇帝面前瞞住這個消息的。只是他們控制宮裡時日尚短,能拿下太后的人不出差錯已經不容易,要同時防備住諸多高門在宮裡的眼線,那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世上最不願意嘉敏出宮的人,皇帝算一個。嘉敏出宮,那意味着那晚於烈試圖驅逐一衆貴女的陰謀可能會提前被泄露。所以得到這個消息,皇帝的第一個念頭應該是堵住嘉敏的嘴,然後纔是設法應付一衆高門。光是這兩個麻煩,就足以讓皇帝對於氏父子不滿。更何況追索下去,會發現太后“黃泉見母”的乞求,發現於氏父子除了把太后關在永巷門之外,也把他關在了顯陽殿……“所以,消息是一定會傳到皇帝耳朵裡去的?”周城大概是明白了。
“不錯,陛下不會甘心做一個聾子和瞎子。”連親生母親都會反抗的人,怎麼會屈從於區區一個羽林衛統領。三年後手握重兵,威加海內的南平王父子尚且不免一死,何況連洛陽城都控制不住的於氏父子。
嘉敏長長吐出一口氣:“你問完了麼?”
周城張口要說“沒有”,餘光到處,看見燈影裡少女素白的面容,雙眸深沉,就彷彿兩汪湖水,微光的影子,晃晃蕩蕩,晃晃蕩蕩,恍然欲墜不墜的風情。鬼使神差就想起來日方長。兩個字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來日方長,總有問的機會。
“你問完了,就該我問了,”嘉敏說,“宋王和你說了什麼?”
“宋王……”周城瞟了嘉敏一眼,故意的吞吞吐吐,“宋王問我,願不願意留在他府中。”
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周城這樣的人才,無論哪方勢力,都會樂於拉攏和招納,嘉敏問:“那你如今……是來向我辭行嗎?”
周城道:“三娘子要留我麼?”
“什麼?”
“如果三娘子留我,我就不走。”不知道爲什麼,說這句話的時候,周城恨不得把聲音壓得極低,低到全世界都聽不分明,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清楚楚。
“公主要留我麼?”
“如果公主留我,我就不走。”
當初他是這麼說的。即便是嘉敏,也萬萬沒有想到,重來一回,會聽到同樣的話。那就彷彿、就彷彿雷聲隆隆,從九天之上劈下來,碾壓過歲月的塵埃,翻起記憶的碎片,其實並沒有過去太久,至少沒有她以爲的那麼久,沒有她離開得那麼久,沒有……她忘記的那麼久。
那是她和周城最後的見面,從此別後,江山萬里,後會再無期。
皇帝動手的速度比嘉敏預料得還快,秋風才起,已經傳來於烈問斬菜市口的消息,屈指算去,不過四十七天。
對一個尚不能親政的皇帝來說,這個速度難能可貴。
周城把消息送到的時候正下雨,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個窟窿,滿天滿地都是陰的灰,嘉敏從陰灰中擡頭來,微微嘆了口氣。
周城說:“……都如三娘子所料。”
接到進宮的旨意,嘉敏還沒怎麼樣,嘉言的臉刷的一下白了,顯然對於進宮這件事,多少心有餘悸。
嘉敏拍拍她的肩說:“母親還在宮裡呢。”
嘉言的臉色這纔好看一點——在她這個年歲,母親還是無所不能,便縱然身懷六甲,也足以庇護她。
出門的時候溫姨娘追上來:“阿敏!”
嘉敏回頭衝她笑笑。嘉敏和嘉言回府的時候,溫姨娘就疑惑過,怎麼就只她們姐妹回來,不見賀蘭初袖——以溫姨娘的腦子,根本就忘記了還有王妃這號人物。當時嘉敏和她說,被留在宮裡的貴女,一個都沒有出宮。
這才讓她稍放了心。
如果命運不可更改,沒準她還能安慰溫姨娘,袖表姐這一去,是麻雀變鳳凰。嘉敏自嘲地想,一面同溫姨娘說:“姨娘放心,阿敏這次,一定把表姐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