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後世,80年代的城建局是個苦部門。
後世的城建局的工作,主要是蓋章和批條,不僅務虛,而且掌握着無數地產商的命脈。偶爾開個招拍掛什麼的,勞累的主要是肝、胃和前列腺。
80年代的城建局可以說是肥差的反面,因爲他們是真的要搞建設的。省城建局下面會有省城建一公司二公司之類的單位,市城建局下面也少不了市一建市二建之類的單位,除此以外,園林局之類的機構,此時也受到城建局管理,換句話說,與城市建設相關的一切責任,都在城建局手裡。
天底下最美的差事,就是權重而責輕,而最糟的想差事,就是責重而權輕。
全國的城建局裡面,首都城建局是最慘的。
自北平時代以來,京城的居住問題就很突出,不過,那個時候沒地方住,是建築水平不達標,窮人連大雜院都住不上,只能藏在窩棚裡以求遮風擋雨。
建國以後,京城的居住問題就變成了地皮不夠用,皇城根下塞滿了,二環很快也不夠用了……
不像是民國時代的政府模式,新中國施行的是超級大政府,自上而下的國家公職人員數不勝數,而這些人的家屬子女,也都需要體面的住宿。
曾經住四戶人的大雜院,不得不再涌入四戶新北@京人,政府用地更是規模龐大,光是學校所需要的面積,就是一個大數字,醫療等公用設施的配備,又帶來了無數的事業編制的人羣。
除此以外,代表着中國最先進階級的工人們,同樣有理由享受更好的生活條件。
所有這些壓力,全部拋給了城建局。
但是,建設的壓力,根本沒法和說服搬遷相提並論。
雷局長看着上級轉來的告狀信,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
要說拆遷,80年代其實並不難。
因爲房子的現金價值很低,價格主要體現在建築本身。40平米的平方配一個400平米的院子,是沒有60平米的樓房值錢的。
所以,即使是住在皇城根腳下的居民,其實也不介意從大雜院換房到三環的位置去,若是平房換樓房的話,許多單位還會要求集資出錢,依舊得論資排輩。
比較起來,單純的借房子就難多了。
那是純粹麻煩人家的事,且毫無利益可談,更麻煩的是要將對方安排下來。
差不多500個家庭,近兩千口人,還都集中在幾個單位,雖然有各單位的領導幫忙,依舊談的費心費力。
少不了,還有無數的信訪,狀告建設局一杆領導。
整整三天時間,局長雷震畫加起來沒有睡夠8小時,整個人的眼珠子都是紅的。
辦公室主任看不過眼,擔心的道:“局長,實在不行,咱們和區裡商量一下,各街道應該都有一定的名額。”
“把人分散到各個街道?街道的條件可就差了,人家更不願意了。”雷局長蒙着頭,一腦門子的煩悶。
他是有些後悔接下這份工作的,但是不接下來也是不行的。
市裡領導決定了的事,他不主動提,就是不知趣了。
“聯繫的學校怎麼樣了?”雷局長再問了一句。學校的教學面積常有富餘,尤其是那些有住宿樓的學校,若能借出些房間的話,也要輕鬆許多。
主任搖搖頭,道:“沒有一個好說話的,有說能幫忙的,最多也就是三間五間的,不解決大問題。”
“三間五間的也都答應下來。”雷局長頓了一下,道:“湊一下,再找公安之類的要點地方,他們應該也有剩。”
這就是城建局長的尷尬了,建房子的時候有他,建好了並不歸他,市裡託管的房子多數是有主的,靈活空間很小,任務卻又很重。
平日裡,這樣的權責關係也就算了,現在又有求人的任務,局長的人脈頓時不夠用了。
公安之類的大單位,富餘的房子總歸是有一點的,可最難纏的,其實也都是大單位,關係不到位的話,說出花來都沒用,除非拿領導命令出來壓人——估計也就能拿一個安慰獎。
“實在不行,就把任務拆解出來吧。”主任提出一個餿主意。
拆解任務是單位裡常做的事。所謂上級壓下級,現在要拆遷1000戶人,那就分配到每個處室,科室,乃至於個人,說起來好像有些公平似的,但是,這不等於是把銷售的工作交給會計做嗎?
到最後,很多拆解出來的任務,都是親戚朋友幫忙消化的。
騰房子的任務,比起其他的任務大約還要更困難一些。
如果這也要拆解出來的話,最後弄不好大家得把自己的房子讓出來了。
雷局長也不想鬧的衆叛親離,堅決的道:“這個任務還是要集中做下來,我們先不要急,一步步的來,先把第一批搬遷的人搬走,騰出一棟樓來,再搬入一棟樓。領導給的時限還有,不要太着急,不用着急……”
實際上,雷局長已經着急的不行。
砰砰的敲門聲,打斷了雷局長的思緒。
“進來。”雷局長喊了一聲。
“老雷,有空嗎?”推門而入的是副局長竇輝,他是平反的老幹部,資格比雷局長深多了,並不客套什麼,自動自覺的就坐在了辦公桌對面。
在88年,全國各單位都是老幹部的天下。
建國前後參加工作的一批人,還沒有來得及退休呢,級別越高的老幹部,燃燒的時間就越長。
雷局長也習慣了竇輝在自己辦公室裡的隨意,煩悶中還送了一個笑容,道:“正說話呢,小王,給竇局長倒杯水,愣着幹什麼。”
180斤的小王連聲答應,轉身去找杯子。
“有事?”雷局長再開口問。
竇輝笑笑,道:“我看您這兩天忙的很,就想問問能不能幫個忙。”
“我這兩天光忙騰房子的事了。”雷局長不相信竇輝能這麼好幫忙。城建局下面十幾個副局長,就沒有一個主動來攬這個活計的,大家都知道不好做,自然不願意觸雷。
竇輝笑呵呵的問:“房子找齊了嗎?”
“找齊?能找五成我就燒高香了。”雷局長自嘲道:“再不行,我就只能往自己家裡領人了。”
“有五成了啊,可以呀。”竇輝道:“剩下五成,我幫你想想辦法?”
“五……五成?”雷局長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五成起碼是一兩千平米的房子,在擁擠的京城裡,沒有幾家單位能拿出這麼多的空房子來的。
竇輝點點頭,道:“我剛打了個電話,對方說沒問題,我就來向您彙報了。”
“哪個單位的房子。”
“也不算單位吧。”竇輝停頓了一下,道:“要說單位的話,算銀行和個人共有吧。”
“啊?”
竇輝也不賣關子了,笑笑道:“就是楊銳的房子。”
雷局長徹底懵了。
竇輝道:“楊銳之前把專利賣給外國公司,賺了些錢,後來就用這個錢買了些房子。後來,爲了做實驗,他把這些房子,全部抵押給了銀行,所以,這些房子算是銀行和楊銳共有的吧。他貸款還沒還清呢。”
“楊銳有這麼多房子?”
“他得了諾貝爾獎,國家應該會撥一些經費,把他當年墊的錢給一部分,這樣銀行應該也會鬆口讓我們用房子。”竇輝沒有直接解釋,而是感慨的道:“幸虧楊銳得了諾貝爾獎,要不然,這些錢的利息,都得拖死他。”
雷局長無言點頭。
他心裡更在乎的道:敢情我白忙活了這麼久?
竇輝繼續感慨,道:“你別說,楊銳這個孩子,本性就是個仗義疏財的人。當年,我們在德令農場的時候,要不是楊銳幫忙,還不知道怎麼樣呢。不過,也是好人有好報,他要不是自己墊錢繼續做研究,又哪裡有機會得諾貝爾獎啊,人啊,一飲一啄都是有道理的。”
雷局長心裡只想說:你早幹什麼着呢?就不能早點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