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在自己房裡喝涼茶喝的胸口悶涼,當下接過了績姑娘端來的黑棗益氣茶,樂呵呵地道謝之後,她就開始滿臉幸福地啜飲起來,一副不知眼下情勢迫人的傻摸樣。
老太太和湯嬤嬤對視一眼,皆在心中嘆氣,只怕她覺得自己立了大功勞,救了竹哥兒的性命,現在還一心一意的等着竹哥兒的娘來感謝她呢。唉,真是個傻孩子呀,這次少不得要讓她受一回委屈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有這樣做對羅家纔是最好的。兩人同時甩一甩頭,忽略了心頭的不忍。
而羅白芍此刻對董氏爲子尋仇一事完全失去了興趣,她興奮地上前圍着何當歸轉了兩圈,盯着她的臉瞧了一通,最後還上手摸了兩下。盯着何當歸羞赧低頭的樣子,羅白芍開心地問:“三姐姐,你的臉怎麼變成這樣了?你從前不是說你的膚質有點特殊,曬都曬不黑的嗎?”
看到何當歸張了張嘴,一副要作答的樣子,老太太連忙出聲攔了下來:“芍姐兒,你三姐姐旅途勞累,這些閒話你姊妹倆改天再說吧!過幾天宮裡放出來的上官嬤嬤要親自給你們上禮儀課,你還不趕快回去好好準備準備,真不讓人省心!”說到最後,老太太破天荒的對羅白芍用上了嚴厲的苛責口吻,讓羅白芍一時驚的講不出話來。
湯嬤嬤心頭暗鬆了一口氣……臉是怎麼變黃的?這個不能說!
董氏從沒聽老太太呵斥過她的兩個親孫女兒,見此情景,她的心頭不由泛起一陣狐疑。
剛剛還聽湯嬤嬤說什麼“把咱們家的大功臣接回來了”,董氏心中不忿道,何當歸算是哪門子的功臣?呸,一個外來的野丫頭,在府裡住了半年,動不動就用她那一雙勾魂的眼睛看羅白前,引得羅白前經常爲她出言解圍,哼,表哥表妹眉來眼去的,打量自己是死人呢!
其實,董氏半年前就知道,韋哥兒往西跨院的小廚房裡端去了一窩耗子。
她不贊成兒子玩那些東西,可是屢禁不止,除了照顧孩子,她還要忙着背《笑話錄》去哄老太太開心,忙着找各種理由去分孫氏的當家之權,忙着設法去拴住丈夫的心。兒子爲了留下那窩東西,哭哭鬧鬧吵得她腦仁兒疼,她索性眼不見心不煩,讓兒子拿到琉璃堂外養。後來知道兒子拿去了何當歸那裡,而何當歸卻敢怒不敢言,她的心頭還升起一陣快意,覺得兒子小小年紀就懂得幫母親整治情敵,真是個孝順孩子!沒想到那一窩東西在情敵那兒安家落戶,迅速發展壯大,最後又被兒子引進回原產地,還害得另一個兒子差點一命嗚呼,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董氏不願自嘗苦果,就想來這裡找一找何當歸的晦氣,吐一吐自己胸中的怨氣。想到羅白前對自己的種種厭棄和虐打,兒子才活過來,他又不見人影了;想到自己身爲長房長孫媳,四年來卻不能執掌中饋,連體己錢都不能多攢幾個;想到自己肚子如此爭氣,四年裡給羅家連生了三個,個個相貌拔尖兒,她就覺得羅家人全都對不起她。
而羅家人中最弱的,就是何當歸。衆所周知,那個丫頭是任誰都能上去踢一腳、卻連吭都不會吭一聲的軟弱小白兔。董氏現在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火氣撒不出去,不把那丫頭拉出來重打四十板子,她就食難下嚥!想到這裡,她放聲大哭道:“老祖宗,你是不知道啊,早晨竹哥兒假死過去之後,羅白前那沒良心的人居然動手打我,打得我渾身是傷……嗚啊,他還藏了一封何當歸寫給他的信,死活都不給我看,還說什麼事有蹊蹺,事關機密……嗚啊老祖宗,現在何當歸來了,你快問問她啊,究竟在信上給羅白前寫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何當歸睜大雙眸,一副想要張口解釋些什麼的樣子,老太太嚇得連忙趕在她張口前,厲聲地呵斥董氏說:“孫媳婦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逸姐兒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女兒家家的,你怎能這樣說她!逸姐兒她不過就是在道觀新學會了寫字,一時高興就寫了封家書問候你們,我看後覺得頗有文采就讓聶淳捎給前哥兒,叫他批閱批閱。你一個當嫂子的人,怎能張口閉口的對你三妹妹這樣直呼其名,這成什麼樣子!難道董家就這樣子教你喊人的?”
這一番呵斥下來,董氏和羅白芍都驚掉了下巴。董氏對何當歸一向都是當面“喂”、“你”或直接喊她的大名,背後提起來也是“她”、“那個人”或直接喊她的大名,在老太太面前一向也是如此,半年來,老太太從未因此事責備過她哪怕一句!現在天上下起紅雨了,還是老太太神智錯亂了,怎麼老太太的每一句話都向着何當歸說,爲了何當歸連罵了她們兩個老太太跟前的大紅人!只因心中太吃驚了,所以董氏和羅白芍一時都選擇閉口不言。
湯嬤嬤心頭暗鬆了一口氣……信上寫了什麼內容?這個也不能說!
何當歸的臉上也露出一個訝異的表情,她偏着腦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把眼一睜,捂着嘴低呼道:“呀,大事不好了,咱們家怕是馬上要有一場災劫降臨!”
老太太聞言嚇得從座位上彈起來,薄毯也應聲落在地上,她緊聲追問:“什麼災劫啊?逸姐兒你這又是從哪(位神仙那裡)聽來的?”
何當歸的額上冒出一滴汗,難道她現在已經變成柏煬柏那種神棍級別的人了嗎,她說什麼老太太就立即如臨大敵的相信了什麼。
董氏和羅白芍更是又驚又怒,剛纔自己不過開口跟何當歸閒扯了兩句“臉怎麼變成這樣了”“在信上給羅白前寫了什麼”之類的白話,還沒開始正式欺負何當歸,就遭到了老太太的厲聲斥責,而何當歸張口就說什麼“災劫降臨”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老太太不只不罵她,還把她的話當成聖旨一般緊張的樣子!
董氏更是恨得幾乎欲將舌嚼斷,自己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三姨母一句頭疼就打發走了自己。本來想來老太太這裡訴訴苦,再拿小白兔何當歸撒撒氣,誰知老太太居然幫何當歸那個外人說話,還指責自己沒有家教,天理不公啊,老太太的心眼長偏了!自己是貴重的名門嫡女,而那何當歸是庶出村姑,自己這種身份怎麼可能管她叫“三妹妹”,每次聽見羅白前這麼叫她,自己心尖上的火氣就噌噌地往上冒!
何當歸小鹿一般惴惴的大眼睛轉了個圈,然後用很小的音量回答說:“就是之前我曾提過的那位……‘年輕的老人’說的。”
年輕的老人?是那一位返老還童的老神仙!老太太和湯嬤嬤頓時暗贊她聰明,明明還沒囑咐過她,她就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於是湯嬤嬤也比較隱晦地問:“是不是因爲那個閉門謝客的‘戒條’被破了?”
何當歸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道:“對啊,那位老人說過至少要‘持戒’兩日的,當然多住幾日會更穩妥,可是沒想到才第一日就……唉。”
老太太緊張地問:“那會有什麼樣的災劫?可有什麼補救之法?”
“那老人只提了一句‘血光之災’,多的就沒再透露,”何當歸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攤一攤小手,“當時我迷迷糊糊的如在幻境,就沒有追問下去,老祖宗您肯定也做過夢吧,那種感覺就是明明自己心中想問,可舌頭卻是僵直不聽使喚的,想問也問不出口。”
老太太咣噹坐回軟椅,憂愁地自語道:“這可如何是好啊,不知請些和尚老道回來作法頂不頂用,普通的道士法力有限,可惜前幾日剛走了一個有能耐的齊玄餘,如今老太爺也不在,我們又上哪裡去找齊玄餘?”
董氏和羅白芍聽得眼都發暈了,不知老太太她們三個人在打什麼啞謎,自己在旁邊如聽天書,可她們卻談得很投入的樣子,彷彿有什麼了不得的機密一般。什麼機密是何當歸能夠知道,而自己卻不能知道的?羅白芍氣鼓鼓地上去扯一扯老太太的衣袖,撒嬌抱怨道:“老祖宗,你今天是怎麼啦?我不管,反正今晚我就要三姐姐陪我……”
“呀——呀呀呀!”堂外突然傳來了一連聲淒厲的尖叫,“走水啦!老太太走水啦!嬤嬤走水啦!”
老太太騰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啞着嗓子問:“哪裡走水了?”湯嬤嬤焦急地上前攙住了老太太的胳膊,低聲勸道:“您多仔細自己的身子,什麼事能重要過您的身子?”
香椿芽驚慌失措地從迴廊外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回話說:“老太太是……院子後面的苦竹林……林外的草叢走水了,燒得可厲害了。”
“苦竹林的草叢?”老太太立刻鬆了口氣,沉聲吩咐說,“那你們快去組織府丁救火,把外圍的護院也一起叫上!”
湯嬤嬤也鬆了口氣,臉上甚至還露出了一點笑意,轉頭安慰老太太說:“老太太且放寬心吧,一則這秋日天乾物燥的,正常情況下也有走水的可能,二則這樣一走水,就算是應驗了那老神……呃,人說的話,羅府這一劫就算是過去了,以後咱羅府就全是好事臨門了——香椿芽,你還杵在那兒幹什麼!沒聽見老太太讓你組織人手救火嗎?”湯嬤嬤沒好氣地呵斥着門口那個一身翠衣的丫鬟,這幾天本來就是多事之秋,底下的丫鬟還一個個都木呆呆的,辦起事來沒有點伶俐勁兒,真是氣人。
“呀!”香椿芽突然流着淚水尖叫起來,把堂上的除何當歸之外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她泣不成聲地說,“不是啊嬤嬤!不是啊,走水的地方是草叢,可是那些燒着的東西卻是,卻是好多的……血屍啊!”
“好多的血屍?”這下子,不只是老太太和湯嬤嬤嚇得面無人色,連董氏和羅白芍也被此言嚇得後退兩步,“你是說好多的……死人!死了幾個人?”
香椿芽擺着手道:“不是死人,是死烏鴉!”提起剛剛的經歷,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顫聲道,“剛剛我們幾個在點查廚房器具,突然看到窗外苦竹林的方向有火光,於是我們找齊了七八個人互相壯膽,才同去查看情況。走近後我們發現那火燒得極旺,濃煙滾滾沖天而起,還帶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道,然後我們繼續往前走就看到了……一地的死烏鴉!全都是零碎的烏鴉屍體,滿滿地鋪了一地,那上百隻死鳥的頭,翅膀,爪子和肚腸,竟沒有一具完整的……”
“夠了夠了,別說了!”湯嬤嬤看着老太太的神情不大對勁兒,生怕她會因受驚過度而引發舊疾,連忙制止香椿芽說下去,沉聲吩咐她道,“你現在立即去放一支緊急信火箭,把聶淳和潘廣蕭魏四大護院全都招來,把眼下的嚴峻情況跟他們仔細講明,讓他們先帶人滅了火,再把苦竹林細細地搜一遍,看看那片林子裡面究竟藏了什麼野獸。”
等香椿芽跑遠之後,湯嬤嬤扶着老太太坐下,重新給她搭上薄毯,和聲安慰道:“老太太不必爲此事煩惱,畢竟咱們羅府佔地廣大,府中又廣有山林,林中豢養了不少從南方運來的珍奇異獸,偶爾有一兩隻野貓或黃鼠狼從院牆上躍進來進來覓食,也是很正常的事。如今又已經叫聶淳和潘景陽他們過來了,等他們一到,沒有什麼事是解決不了的,況且……如今也算應驗了‘血光之災’的預言,可算是真正的應了劫了,最讓人慶幸的是這次死的不過是幾隻吵人的烏鴉,羅府沒受一丁點損失……”
“呀!呀!”堂上的一聲尖叫打斷了湯嬤嬤的話,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個發出聲音的人的臉上。
何當歸也轉過了頭,略有不悅地看着蟬衣,低斥道:“你又怎麼了?沒瞧見如今咱們府中走水,大家的心口窩本來就堵得慌,被你這麼一叫,魂兒都讓你叫掉了!早知我就不帶你出來見客了,實在是太失禮了!”
“呀,”蟬衣依然用手捂着嘴低叫,旋即擡手一指,“不是啊你們快瞧,鬼啊!那裡有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