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漸撇嘴道:“切,一個喜歡喝果汁的公子哥兒,能拿得動劍嗎?”
彭時也跟孟瑄攀談道:“瑄少如今就讀於哪所書院?”
“京城的應輝,你們呢?”孟瑄一邊答話,一邊望向過道斜對面的何當歸,那個小丫頭歪着腦袋,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在想些什麼呢?
“呵呵,”彭漸笑道,“那我們以前是同窗啊,我和兄長之前也讀應輝,不過現在已經轉到澄煦來了。”
“澄煦的學風不如應輝,聽你們口音都是京城人,爲何要離家來揚州讀澄煦呢?”孟瑄又看了那個小丫頭一眼,發現她不知是想通了什麼的樣子,臉上了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立時就像打開了一個盛着夜明珠的匣子,那笑容照亮了她姣好的容顏,讓他看得有點發怔。然後,她彷彿感應到了對面有人在看她,也擡目看過來,發現他就這樣盯着她,她卻並不驚慌,一雙黑瞳直視着他,平靜得像秋天傍晚的一泓湖水,在大殿明亮的燈光之下,她淡黃色的肌膚似乎生出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哼,誰說澄煦不如應輝?”彭漸不服道,“孟瑄你太孤陋寡聞了,如今南方的學子誰人不知,大名鼎鼎的道聖柏煬柏大人將在澄煦任教一年,教授星相醫卜和奇門八卦,而應輝就只能學到禮樂射御書數,實在無趣得很!”
“柏煬柏?欺世盜名之輩而已。”孟瑄搖頭一曬,而目光依然沒有從彼處挪開,這小丫頭論容貌稱得上是個絕色美人,只是年紀尚小,身量尚未長成,再加上面色有一種病弱的黃,算是一點美中不足了。可是,當她那雙黑瞳靜靜注視着你的時候,你卻會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好像一隻毛茸茸的小獸爪撫到了心口上。雖然他前世今生都不認識這樣的一個她,但他總感覺,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彭漸一聽孟瑄竟敢出言詆譭道聖大人,心中不由冒火;然後發現孟瑄一直在盯着對面的三妹妹看,心頭的火又冒起了一層;等彭漸發現,對面的三妹妹也在盯着孟瑄看的時候,他就立刻火冒三丈了,剛要跳起來教訓這個臭小子,他的兄長彭時突然拍了他一下,低聲說:“你看那邊!”說着眼神向大殿外一送。
彭漸不悅地扭頭看去,滿臉詫*說:“啊?那不是……段少嗎?他跑這裡來幹嘛,他跟羅家好像從沒打過交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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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面坐着一個羅白瓊,讓何當歸看得吃不下飯,可是轉念一想身體是自己的,幹嘛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面前一桌子都是上等菜餚,夜合蝦仁,銀針炒翅,鼎湖上素,清湯雪耳,鳳尾大裙翅,只能現場吃,不能打包回去喂那兩個小妮子,當然是吃得越多越划算,於是何當歸埋頭苦吃。
忽而她聽到遠方傳來蛤蟆的叫聲,迎聲看過去,就見那個不知叫風言還是叫風語的小廝遠遠地藏身在一棵老槐樹的樹冠上,衝着大殿裡面連續比劃了幾個怪模怪樣的手勢。何當歸又回過頭,斜眼去看隔壁又隔壁桌的寧淵二人,只見寧淵的眼珠子一轉悠,然後就站起身來拉着假風揚一起尿遁了。何當歸聯想起之前自己跟那小廝的一番對話,以及那小廝言語間透露的各種信息,忍不住猜測寧淵他們爲何行事總是如此神秘,他們究竟是什麼身份,又在隱藏着什麼秘密,冷不防擡眼間撞上孟瑄那探究的目光。
呵,何當歸在心底暗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對寧淵的秘密好奇的同時,也有人對自己產生了探秘的心理,不過那個少年也是一個迷呢……能在棋盤上讓她如此傷神的,這世上除了柏煬柏已經找不出第二人,而他年紀又比柏煬柏小了將近二十歲……然後何當歸就聽見公鴨嗓說:“誰說澄煦不如應輝……大名鼎鼎的道聖柏煬柏大人將在澄煦任教一年……”哈?何當歸詫異,老神棍跑去教書?他最近很缺錢嗎?
下一刻,又聽見公鴨嗓說:“那不是……段少嗎?他跑這裡來幹嘛,他跟羅家好像從沒打過交道吧!”段少?哪個段少?何當歸偏頭去看,第一個進殿的人一身醉紅長衫,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子;第二個進來的人一身深青花袍,是關大少爺關白;第三個進來的人一身暗綠色方闊領胡裝,那眉眼那神態,不是段曉樓是誰?
老太太這邊見三個小公子聊開了,宴會氣氛熱鬧,頓時心中略喜;瞧見關白他們也來了,心中就更欣喜了,立即從座位上走下來,笑道:“可盼來了,這位可是如廷伯的世子嗎?”說着看向那一位眼帶笑意的陌生公子哥兒,只聽對方笑道:“晚輩段曉樓,拜見羅老太君,讓主人久候,實在是我等失禮。”轉頭看見孟善也列席,他略露出了一個詫異表情,又笑道,“曉樓拜見孟世伯,數年未見,不知世伯身體安康否?”
何當歸聯想起之前寧淵他們急慌急忙躲出去的情景,大概就是收到了樹冠上那個小廝的緊急信號,那小廝定然也認得段曉樓和陸江北,知道如今寧淵扮的是陸江北,看見段曉樓遠遠地從大門邊過來了,才傳訊讓那一對冒牌的傢伙們退場。何當歸估計,那二人直到散席都不會再露面了。咦?話說回來,孟瑄曾被段曉樓追殺,他不是那個最應該躲出去的人嗎?爲什麼如今他還在……呃,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看?
“喂,你看什麼?”彭漸記起了之前那一茬,發現孟瑄還沒看夠東府的三妹妹,立刻不悅道,“臭小子你不能看她!”
孟瑄瞧一眼身旁這個咋咋呼呼的小屁孩,慢吞吞地說:“要你管。”
彭漸大爲光火,嚷嚷道:“你這臭小子不止出言詆譭道聖大人,還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今天小爺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你!剛纔你不是還向拂柳劍討教嗎,想來你也是個練家子,走!下場比劃兩拳吧!”
何當歸正在苦思着孟瑄不躲段曉樓,以及段曉樓看上去根本就不認識孟瑄,這其中的關節之處,忽聞公鴨嗓嗷嗷叫喚,還指自己爲“不該看的東西”,何當歸不由暗汗。直到此時,段曉樓還沒有轉頭看過她這個方向,也未瞧見她,若是一會兒他認出自己來,會不會也突然驚訝地來一句“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何當歸思忖道,若是那樣,她只需跟老太太解釋說,段公子曾去水商觀上香,因此有過一面之緣。
彭漸孟瑄二人別苗頭,從老太太的那個角度看,她看不到孟瑄的眼睛裡瞅得是誰,否則她一定會欣喜若狂,老太太以爲那邊大概就是小孩兒玩遊戲鬧掰了,故此吵起嘴來,於是欲生個法子讓他們轉移注意力。再看到左邊下首那桌的孫女兒一副悶悶不樂的神情,猜想她一定還在爲果茶一事耿耿於懷,老太太大爲憐惜,想了想說道:“鄙府平日裡絲竹器樂聽的都少,如今大宴之上連個撫琴的樂師都沒有,難免會失了宴會的情趣,來人,把偏殿的古琴搬來!”說着她對保定伯笑道,“老身的孫女瓊姐兒頗通樂理,就讓她撫琴一曲娛賓吧!”羅白瓊聞言雙眼一亮。
接着老太太又回頭爲衆人介紹道:“這位是如廷伯的段世子,這是關家大少爺關白,關家三小姐關筠,這小丫頭平時就愛做個男兒打扮,哈哈!”
這時候,何當歸也首度去仔細看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子,十七八歲的年紀,舉止灑脫奔放如男兒,氣度也是自然流露的華貴大方,與羅白瓊那種做作的感覺完全不同,容貌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只不過眉眼間竟有幾分肖似一個她深爲厭惡的人,因此瞧起來很有些扎眼。何當歸垂下頭自我安慰道,天下面容相似之人何其多,何況只是眼睛有點像罷了,長成什麼樣又不是人家自己能決定的……
“三妹妹,”彭漸走過來說,“你去我們那一桌吃吧!”
“嗯?”何當歸的思緒被打擾,一看又是惹人煩的彭漸,於是不悅道,“好端端的我爲何要去你們那桌?”
“是老太君吩咐的啊,”彭漸奇怪道,“你沒聽見嗎?瞧吧,你的菜都撤了!”
何當歸這才注意到,由於關家超額來了一位三小姐,自己這一個羅家的何三小姐就多佔了一個上席了——右一的座位上寧淵二人雖然不在,但只是更衣去了,少時自然回來;右二本是空着的,現在關白和段曉樓已然落座了;右三“曾經”是自己的座位,如今她面前的菜已經被一衆丫鬟們順次端走,然後從側門送出去了,接着有個婦人拿着一干一溼兩條毛巾上來擦桌子,重擺碗筷,當然了,是擺給站在她後面的那位關三小姐的。
何當歸雖然剛纔出了神,沒聽見老太太吩咐過什麼,可“男女不同席”是列席宴的基本規則,就算真是讓她去拼桌,也應該是去羅白瓊那一桌,老太太怎麼可能讓她去跟彭漸兄弟一桌?於是何當歸轉頭去看老太太,但是後者因爲羅府來了第二位“十年不遇的貴客”,一位如廷伯府世子,所以正在殷勤地招呼着對方,連個餘光都顧不上往她這個方向丟。
“怎麼樣,三妹妹?”彭漸開心地問,“去我們那一桌吃吧?我給你講道聖大人的故事聽!”
何當歸看向對面的席位,孟瑄此時已經垂下頭了,口中打着個大哈欠;彭時正冷冷地望着自己這邊,下巴微微昂起,怎麼看都是一副距人千里的姿態;而羅白瓊第一時間注意到了自己無處可去的尷尬處境,似乎覺得這一段插曲沖淡了剛剛的茶藝表演事件中她的尷尬處境,於是她捏起絲帕掩口笑了。
何當歸也在心裡笑了,這點子小事也值得讓她高興一番,自己前世怎麼會被這種白癡女人耍的團團轉,突然,鼻端嗅到身後傳來的一陣梅花香氣,何當歸猜到關三小姐大概已經等得有些不耐了,於是起身給對方讓座。而她站起來的下一刻,那個手裡拿着一干一溼兩條毛巾、正在擦桌子的婦人就立刻擠上來擦自己坐過的凳子。何當歸略挑眉,有必要做得這樣明顯嗎?一個席位上有十幾張凳子,假如覺得關三小姐坐不得自己坐過的那張凳子,給她換一張也就是了,何至於來上這麼一手?
再去看對面羅白瓊的那一副眼梢上翹的得意模樣,何當歸猜到這一個熱愛勞動的婦人大概是羅白瓊安排來的人,當下也不多說什麼,轉身就往大殿門口走去。
彭漸慌忙攔住她,公鴨嗓叫得呱呱響:“三妹妹,你去哪裡啊?!”這一聲響亮而飽含焦慮的呼喚立刻就中斷了老太太和段曉樓、關白那邊的談話,三個人齊刷刷地看過來。老太太以爲又是小孩玩遊戲鬧掰了,故此吵起嘴來,不過看到漸哥兒對逸姐兒這樣上心,她的心中暗暗歡喜,發現段曉樓也側着臉往那邊看,連忙對着何當歸招手道:“逸姐兒,快來給客人見禮!”
受到傳喚的何當歸繞過了障礙物彭漸,過去給客人見禮道:“見過段世子,見過關少爺,段世子萬安,關少爺萬安。”
老太太指着何當歸,笑眯眯地對段曉樓介紹道:“這是老身的外孫女逸姐兒,年方十歲,下個月也要進澄煦書院唸書了,她識字不多,也沒上過學堂,到時候世子可要多多關照她啊!”
何當歸訝*看一眼段曉樓,多多關照?莫非段曉樓二十好幾了也要去讀那個澄煦?這不可能吧,錦衣衛忙到日理萬機,他又不是羅白前那種閒得發慌的人……難道是錦衣衛的秘密任務?對呀,柏煬柏跑去澄煦教書,皇帝想要招攬柏煬柏,就派了段曉樓混入澄煦,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蠱惑老神棍投效朝廷,若是老神棍不買賬,段曉樓還可以秘密地抓捕他然後送給皇帝。
段曉樓眉眼間的舒朗笑意跟上一次分別的時候沒有兩樣,可望向她的眼神卻跟陌生人一般,禮節性的目光在她的臉上轉了一圈,然後他轉頭對老太太笑道:“我教的騎射和樂理課對女子都是選修的,不知這位逸小姐要不要選這兩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