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某天,就在段曉樓帶着凌妙藝離開揚州回京不久後,何當歸與廖青兒結伴去上學,一進書院就聽見一班千金小姐正嘰嘰呱呱地議論着什麼“親生的爹不要她娘,也不要她,不知她娘當年做了什麼有虧德行之事……”
“不,我猜着那個何敬先也不是她的親爹,否則何家爲什麼不要她……”
“沒錯,她娘被打發回羅府後不久就又嫁人了,可見是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
“我二姑在家裡寡居十年了,每次一有人來給她說媒,她隔天就懸一回樑,她真是我們女子的典範……”
何當歸和廖青兒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何敬先”和“羅府”等關鍵詞,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而何當歸只做聽不見,在衆人有如實質一般的目光中,如常地走進琴舍擦拭她的五絃琴。而廖青兒卻壓不住火氣,跑去衆人面前雙手叉腰,舌戰羣儒,把說過何當歸閒話的小姐們的雞毛事抖落一地,甲小姐是小妾之女,母親在夫家犯過偷盜罪,乙小姐給某公子遞信被拒,蹲在河邊偷哭,丙小姐,呃,某天上課放過一個屁……
雖然廖青兒的鬥雞狀模樣暫時打壓了衆人的興奮度,卻也不能減慢流言傳播的速度,而且“第一金枝身世之詬病”是多麼誘人的話題,相比之下那些小姐們的糗事根本不夠看。
這個話題風一樣在澄煦書院中吹開,並不斷地被羅白瓊等人添枝加葉,給衆人提供新的談資,廖青兒憤憤之餘,誓要查出散播流言的源頭在哪裡,把那個陰暗的小人從陰溝裡拽出來曬曬太陽。於是,她掛着個黑色披風自稱“福爾摩斯”,扯上興趣缺缺的何當歸扮了個醫生“華生”,不過此案沒有屍體給“華生”檢驗,“福爾摩斯”的推理水準也欠缺,兩人磕磕絆絆地查了幾天,瞎貓撞上死耗子地抓住了幾個書院中傳不良小報的書童,然後,何當歸一眼認出小報的原件用紙乃是京城文竹軒的青竹宣紙。
兩人剛得出結論,流言是從京城流過來,然後廖之遠就火急火燎地趕來揚州了。他向何當歸道歉說,當初段曉樓看上她之後,他和陸江北就稍微調查了一下她的身世,並把相關的調查書信收藏於飲馬鎮的白沙山莊,後來,凌妙藝去山莊裡住了幾天,盜走了那些書信,才致使消息外泄。
直到那時,何當歸才知道那個最喜歡穿紅衣、號稱“小辣椒”和“謊話精”的凌妙藝是自己的表姐,而對方明知有這麼一層親戚關係,還在背後捅了自己一刀。何當歸對這個結果不知該做何感想,而廖之遠則塞給她一封陸江北的親筆信就告辭了。
那封信用凌亂的狂草寫就,與何當歸印象中溫文爾雅的陸江北大不相符,信中說,對於擅自調查她的身世,並保管不善讓消息外泄之事,他感到萬分抱歉。只因當初在水商觀中段少託他做媒,而他又把段少當成弟弟看待,因此就讓探子進京城何府打探了她的身世。如今惡果已經造成,再怎麼道歉也於事無補,不過他會設法補償她,以表心中疚意。
從那以後,何當歸再沒見過陸江北捎來書信,更沒見過陸江北本人,漸漸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而且她也沒太生陸江北或廖之遠的氣,畢竟他們不是散播流言的罪魁禍首,昔年還曾幫她找過非常重要的金鎖。
流言來得快,去的也快,連何當歸自己都記不清是哪一天上學的時候,她失去了衆人的注目禮,也沒再出現在大家茶餘課後的話題中,那件事就那樣淡了下去。而此時,突然聽見常諾提起陸江北,並跟她繼父何阜的案子扯上了關係,讓何當歸不由得疑心,陸江北順水推舟的踩了何阜一腳,莫非,這就是他對自己的“補償”?
無怪乎她會這樣想,陸江北是高高在上的錦衣衛指揮使,爲人又是“好好先生”的那一類,很難想象他本人會跟何阜有什麼舊怨。既然陸江北曾調查過她的身世,自然很清楚她母親跟何阜之間的往事——有錢的大家閨秀找上個窮小子,後來窮小子捲了錢跑了,大家閨秀傷心地去道觀中避世去了。
在這樣的故事*下,那窮小子何阜活脫脫就是個現世的陳世美,而陸江北認定,她也是恨何阜的,所以纔會蒐集何阜爲官不良的各種罪證,叫何阜吃不了兜着走,以補償當日泄露她身世之後給她帶去的麻煩。
身世沒曝光之前,她含含糊糊地被認定爲羅家的表小姐,外人只道是她父親的身份不高,報不出響亮的名號,所以才報了外祖家的名號。身世曝光之後,衆人抓得最多的痛腳,就是她母親失節再嫁,以致她家教不好,以致她在男學子心中跌份兒爲“可被包養的小妾”,總是對她糾纏不休。
如此想來,陸江北確實給她惹來過一些麻煩,如今這樣的補償方法,她也可以坦然接受。可是,何當歸仍沒大弄明白,問常諾:“既然何阜的家產已經沒入官中,你怎麼能暗中轉給我呢?這可不是鬧着玩的,舟逝兄,你究竟是哪座廟裡的神仙,多少給我透個底吧,否則那銀子我收得忐忑,而且那些犯法的事我斷不敢做,我又沒有我四妹妹那樣的靠山,殺人放火都不怕。”
常諾失笑道:“你不敢做犯法的事,卻敢當着我的面對王爺不敬,我瞧着你膽子比我都大。放心吧,清逸妹妹,我會把此事做得不留痕跡,連天皇老子也查不到你頭上來,而且你的靠山比羅白芍大多了,假以時日你就會知道,就算你把天捅出個窟窿,也有個男人矢志不移地給撐着天堵窟窿。”
“得了,你不必再無孔不入地爲寧王說好話了,”何當歸嘆氣,“看來你還不如我瞭解寧王,在這個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女人能讓他離了就過不下去,而且舟逝你真的太高看我了,似我這般平庸的女子,不但對寧王的功業沒有幫助,還要扯他後腿,讓他追悔莫及。”
常諾面帶柔色,寬慰道:“你不用擔心,王爺不要求你爲他做任何事,他只是想……”
“我是順風的帆還是逆流的水,假以時日你就能見分曉,”聽不下去的何當歸立刻打斷了他的鬼話,他話裡講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朱權,聽一百遍都不是,她氣鼓鼓地問,“何阜的家產有多少?我給你們做十天的苦工,統共能掙多少銀子?我對銀子興趣比較大。”
“清逸妹妹你很缺銀子花嗎?”常諾歪頭打量她,“不可能吧,且不說王爺贈你的那些‘定情信物’價值不下十萬兩銀子,單是每年年底我附上的銀票就有三千兩,你爲何堅決拒收那些銀票呢?”
何當歸繃着脣角說:“我只掙我應得的銀子,何阜的銀子是從我娘那裡騙走的,我能替我娘拿回一兩是一兩。至於寧王的那些禮物,我生恐擱在我院子裡哪天碰壞了,將來償還不起,所以全都存在齊寶錢莊的藏寶櫃裡,鑰匙保管在我手中,每年五十六兩的保管費,真是好貴,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負擔一半。”
常諾聽了之後更在心中大呼,女人心,海底針,一個十一妹就夠他頭疼的了,如今又冒出一個原則性極強的清逸妹妹,真是讓他一頭霧水,不明白她這樣的堅持和強硬態度有什麼意義。王爺爲她捧上一座米山面山她不碰,卻要去稻田裡一粒一粒銜穀子,滿口說着“我對銀子興趣比較大”,卻又給人感覺她不爲金銀所動。這種怪異的違和感,就跟他的十一妹一模一樣,口中喊着肚子餓,等他風風火火給她做了一桌子飯菜,才發現她的飯量比麻雀還小,吃兩口就停筷子了。
常諾不明白,女人終其一生追求的究竟是什麼,就算她們不像男人那樣直截了當,直奔主題,至少也不該繞得太遠吧?而眼前的這個少女卻給他一種雲深霧繞,快要繞到天上去的感覺。他實在擰不過她,所以只好放棄“給王爺找女人”的主題,順着她的思路走,算着她的雞毛小賬:“每年五十六兩保管費,再加上清逸你來回的車馬費,存完東西會口渴的茶水費,我就賠你個整數一百兩吧,三年就是三百兩,怎麼樣?”
何當歸微笑:“跟闊人談買賣就是爽快,原本我不該佔你便宜收這麼多,不過有來有往,我相信這次絕對不是你我的最後一筆買賣,這一次我掙個開張彩頭,下一次你光顧我的時候,我也給你一個好價錢。話說,何阜的家產到底是多少,你是不是還沒查到眉目啊?”
“兩萬兩。”常諾回答道。
“兩萬兩?”何當歸的第一反應是,“你是不是又在找藉口把寧王的銀子塞給我?”
兩萬兩?!她和青兒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幾乎可以說風靡整個揚州,在壯陽和青樓領域都捲起了一股不小的旋風,賺了三年,才得了兩萬多兩銀子的紅利。
當初的本錢,除了她買香木棺的錢和老太太的傳家寶“進獻獎金”,還有青兒從廖家帶出來的六千兩多銀票,再後來還加進了珍珠姐的一筆私房錢,有了這些本錢,再加上她和青兒強強聯合的生意頭腦,加上青兒做房地產生意的前世老豆的生意經,用最少的銀子買到了最具發展潛力的幾個好店址,生意做得如此大,纔有瞭如今青兒的兩萬兩身家、她的一萬五千兩身家和珍珠姐的八千兩身家。
而何阜那個不學無術的傢伙,四年前去京城之前,從她母親那裡連哄帶騙弄走近兩千兩銀子,去京城做了個撈不到油水的閒官,才短短四年時間,怎麼可能把兩千兩變成兩萬兩?不可能,從各種意義上講都不可能。
“我真沒騙你,那兩萬兩都是何阜自己的家資,”常諾沉聲道,“我讓獄吏嚴刑拷問何阜,查問他銀子的來源,他鬼哭狼嚎地反覆說那些錢全是他夫人的嫁妝,還說他夫人是揚州的大家之女。雖然我不知你孃的嫁妝總共有多少,可是像我家那樣的門第,在我姑姑出嫁時也只給她備了一萬四千兩的嫁妝,你娘怎可能大手筆的送人就送出兩萬兩銀子?兩萬兩,在我們漕幫都不是可以隨意拿出手的數目。”
何當歸撫着袖口的梅花,根據他話中的線索分析道:“舟逝你能隨意進出京衛大牢,對獄吏發號施令,而且你出身的門第也比羅府高,卻甘願拋棄原有身份,跑到揚州*商,這種創業精神委實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