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孟瑛策馬而去,風馳電掣了一場,不意間在道旁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籲——”,他扯動兩下繮繩勒馬停下,低聲叫道,“熠彤?你坐在路邊兒上做什麼?你主子呢?”正好遇着了熠彤,可以證實一下何當歸所言是否屬實。
路邊茶攤裡坐着的熠彤擡起頭來,一看來人是易容的孟瑛,頓時露出了一個驚喜的表情,問:“三公子,你有我們主子的消息嗎?我和熠迢還有蕭姑娘帶人都快找瘋了,可愣是將我家公子給弄丟了!”
孟瑛昂立於馬上,不動聲色地問道:“丟了?怎麼丟的,一個大活人,又不是三歲孩子。”
熠彤舒一口氣,將事情經過道出:“其實,打從前天夜裡開始,我家公子就不正常了,半夜裡嚷嚷着坐起來,說是讓夢給魘着了。我服侍他喝了定驚茶再睡,可他人躺着,眼睛卻一宿沒合,直勾勾地盯着一個地方望了一夜。然後第二天清晨去辦‘那樣事’,我就見他精神短缺,心裡就暗暗捏着,沒想到後來就真的出事了。”因爲談話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所以熠彤的措辭十分含蓄。
“出什麼事了?”孟瑛像個老學究一樣捋着鬍子問。
熠彤無奈道:“今天三公子您逛戲園子去,我不是找您說過了嗎?我家公子受傷了!”
“啊?啊哈!”孟瑛憨笑致歉道,“我當時想體驗一下老人家的生活狀態,就將耳朵塞上了棉花去聽戲,果然別有一番滋味……至於你嚶嚶嗡嗡說了什麼,恕我沒仔細聽,抱歉,你再給我講一遍事情的經過吧,爲什麼你們好端端地又臨時起意去做‘那樣事’?我不是叫你們緩一緩嗎?他們並不是最主要的敵人,就算要對付,也不該是現在。”
熠彤攤攤手說:“我不是說我家公子從前天開始就不正常了嗎,他變成那樣,還一會兒生出一個新主意,我們誰也攔不住哪,只好陪着他折騰。做就做吧,反正時機也稱得上尚佳,可他卻在最緊要的關頭出了岔子,在生死一線的時候發起呆來,我連聲呼喚都叫不回他的魂兒,眼睜睜看着對方一劍下去,傷了我家公子。”
“傷得重嗎?”孟瑛馬後炮地問。
“當時也未覺得怎樣,只因那劍是咱們自己帶去落在地上,讓對手拾走的兵器,不可能淬毒。”熠彤回憶道,“可後來過了半天,我們發現中過‘某幾人’的兵刃和掌傷的弟兄,全都傷口潰疼,傷勢比之前加重幾倍,這才懷疑是中了毒。可回頭去找中了相同劍傷的公子彙報情況,房裡卻已沒人了,只在桌上壓着一張字條,寫着‘吾去散心,三五日便歸,勿念’——您說這叫什麼事兒啊,十日後就是咱們等了近一年的‘那個事’了,公子受傷中毒還失蹤了!”
“各個地方都找過了嗎?”孟瑛誘導式地問着,“我們前些天不是住羅府嗎?你們沒派人去那裡找找?”
“我去了,可你們住過的洗暢園裡沒有人哪。”熠彤實誠地說。
於是,孟瑛問完了也問滿意了,方從腰帶扣後面取出小藥瓶,倒出一顆藥丸拋給馬下的人,壓低聲音吩咐道:“這是那種寒毒的解藥,我這兒也不多,還要拿去給老七治傷,你先用半顆給受傷的人分食應急,再將另外半顆交給素娘,讓她分析一下配料,能瞧出多少是多少,比照着抓些藥材煎熬成湯給傷者服用。等情況穩定了再說,一兩日間,我再設法找更多的解藥來。”早知傷者有這麼多,他就把何當歸手中的那一盒解藥全要來了。
熠彤將藥丸託在掌心中,仰着頭眯眼笑道:“還是三公子您有辦法,一出馬就搞定了,不像我們,在十里坡兜兜轉轉好幾個時辰,什麼進展都沒有,最後竟讓一個小丫頭三兩句話給唬走了,等進了城後,越想越不對勁兒,覺得我們是上當受騙了,那丫頭十有八九跟那些人是一夥兒的!”
“小丫頭,什麼樣的小丫頭?”孟瑛面上露出一點警醒的神色。
“十五六的樣子,用布蒙着臉,膚色極白,”熠彤描述着,“一雙眼睛好像會說話,卻又不能通過眼睛讀出她心中在想什麼,一望便知是個美人。對了三公子,你是怎麼弄到解藥的?你不是連我們公子受傷的事都不知道麼?”
孟瑛含混地說一句:“我自有我的法子,你無須知道的太清楚。”他已猜出,熠彤在城外碰到的那個蒙面丫頭,十有八九就是何當歸,沒想到她還真的是闖虎穴纔將解藥弄到手,她犧牲這麼大,到底是爲什麼?沉吟片刻,孟瑛又吩咐道,“熠彤你聽好,第一,你在城外遇見那丫頭的事,萬不可再提起來,更加不能對你主子提起。第二,若老七日後問起你這解藥的來歷,你只需說……”聲音放至最低,如此這般地講了兩句。
熠彤甚至都沒問問原因,聽話地點點頭說:“好,小的記下了。”
孟瑛舒一口氣,又道:“這大半夜的,你別坐路邊兒發呆了,快將藥拿回去吧,這兩日你主子都在外面養傷,你們那些人也安分一些,能不出門就在屋裡候着,靜觀其變。”
“我知道了,”熠彤答應着,解釋說,“原是小公子夜裡不睡覺,吵鬧得厲害,蕭姑娘才叫小的出來買些羊奶糊糊給他吃,現熬的要等一會兒才能拿。”
“老七也真是的,”孟瑛聞言不贊同地搖搖頭,“不在家裡抱兒子哄兒子,卻跑去外面花,豈不傷了素孃的心。”
熠彤一愣:“抱兒子?可,小公子又不是我家公子的兒子!”
孟瑛一愣:“不是老七的兒子?你聽誰說的?”
熠彤揚揚眉毛說:“我?我當然是聽蕭姑娘自己說的——三公子你又是聽誰胡謅,說他二人是親生父子?”
孟瑛的眉毛揚得更高,勾脣說:“巧了,我也是聽素娘本人說的,她還說等老七一回京城,就要跟她完婚呢。況且我也探過老七的口風,意思裡依稀是要娶素娘爲妾,給他們母子一個名分。什麼不是親生?這種話豈是你一個下人能渾說的,以後可管好了你的嘴巴,下次再說絕不輕饒了。”
熠彤苦着臉,歪頭說:“可分明就不是親生呀,三公子,小的真沒胡說,此事小的絕對有發言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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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你沒胡說!”一個少女嬌斥的聲音響起,“何當歸她娘不住道觀了?”
“騙你做什麼,”另一個聽起來年長穩重一些的女聲笑道,“此事乃是我親眼所見,雖然我從未見過何當歸的娘長什麼樣,不過羅東府川字輩嫡女,認識她的人大有人在,我身邊的兩個老嬤嬤就都認識她,一下子就掩口低呼,交談說,‘這不是羅東府的姑太太嗎?可煞作怪,怎麼拎着個菜籃子在菜市口買魚?’另一人道,‘沒錯!就是她,聽呀,她還跟那個賣魚的討價還價呢,想要便宜三文錢!神吶,天吶,羅東府莫不是垮臺了?’呵呵呵,”說話的女子發出一長串清脆的笑聲,“妙藝,你說好笑不好笑?”
第一個說話的少女也笑起來:“在菜市場買魚?何當歸她娘買魚?哈哈!要不是關筠姐你來看我,我還聽不到這麼有趣的事情呢。今天拎着菜籃子逛菜市口,明天豈不要託着要飯鉢去街頭上乞討了?”
沒錯,這兩名女子,一個是凌妙藝,一個是關筠,這二人正在高宅內室中挑燈夜話,談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此時已接近四更天,雨還淅淅瀝瀝地下着,高宅中的主人高絕和客人廖之遠沒有一個在家,不過,孤單的凌妙藝卻等到了關筠這個訪客,帶來了新鮮的笑料,兩人都愛聊這個話題,漸漸就聊到深夜了。
當然了,高宅中除了凌妙藝和關筠,還另有一名不速之客,現在就伏在窗邊,靜聽着二人的對話——此人除了何當歸還能是誰?她屏氣斂息,長長的睫毛低低垂下,遮住烏沉沉的眸子,靜聽着屋中人的調笑聲。
凌妙藝感興趣地問道:“關筠姐,何當歸她娘長什麼樣?連着兩次被丈夫拋棄,想必是個醜女嘍?”
關筠搖頭笑道:“醜倒不醜,我瞧着比何當歸還順眼兩分,若她娘容貌粗陋,又怎能生出何當歸那樣的玉面狐狸精來。不過,我左瞧右瞧,總覺得哪裡看着彆扭……”關筠絲絲地抽着冷氣說,“感覺那個女人……太胖了,肚子太胖。”
凌妙藝嗤笑道:“呿,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一位三十多歲的大嬸兒,大腹便便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吧。等何當歸到了那個年紀,未必不會變成那樣。”
關筠還是心中存疑,自語似的嘀咕着:“那女人還時不時地用左手扶着後腰,我怎麼瞧着,有點兒像孕婦的姿勢……嗯,瞧她穿的衣衫,也比她的正常身量寬大兩圈兒有餘,如果不是因爲太窮穿不起合身的衣裳,妙藝,你說那該是因爲什麼?”
凌妙藝眼珠晶然發亮,用兩根春蔥似的玉指拄着尖尖的下巴,興味盎然地晃着腦袋說:“何當歸的娘懷孕了?何當歸的娘從道觀裡搬出來住進小市井,現在還懷孕了?可是,何當歸的繼父何阜,不是兩個月之前就蹲大牢了麼。關筠姐,你的意思是,何當歸她娘耐不住寂寞,又跑出去偷漢子了?”
“又?”關筠單手拄着下巴打哈欠,抹一下眼睛問,“難不成,她娘以前就曾有這方面的劣跡?”
“那是自然,”凌妙藝得意地說,“關筠姐你的消息太閉塞了,此事在整個澄煦書院都傳了三四遍了,就是當年她娘從京城何府被攆出來的舊事呀,聽說也是因爲偷人,找的還是幾個髒了吧唧的臭乞丐,嘖嘖,真噁心,真是有什麼娘就教出什麼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