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柳穗輕聲喚得她回神,問,“外面人叫的真不是你麼?那咱們別去管他好了,這白沙山莊裡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奴婢早就習慣了。”一面繼續梳頭,一面接着爲新主子講述她的來歷,“奴婢名柳穗,柳穗的柳,柳穗的穗,京城人氏,家裡種瓜,父母雙全,哥嫂管家,嫌奴婢在家遊手好閒不做農事,就將奴婢賣給京城凌家當丫頭,如今已離家十一年了。”
“哦?那你不想回家嗎?”何當歸聽她說得順溜,頓時起了些攀談的興致,暫將孟瑄拋在腦後,問,“你用不用回家探個親,報備一聲再跟我回揚州。”
柳穗滿不在乎地嘆一口氣說:“小姐你人又美,又託生大戶人家,是老太爺捧在手心中疼的那種親孩子,向我們這樣生來貧賤,什麼都倒黴的人呢,就是放養的野孩子,兩者根本沒辦法比的,奴婢的遭遇,說起來那叫一個兩眼淚汪汪啊。”
何當歸拿起竹篦梳理雲鬢,聽得柳穗的聲音甜脆如瓜,像茶樓裡的說書先生一樣帶感,“奴婢我吶,是我家的老幺,上面四個都是哥哥,我爹孃只我這一個女兒,誰聽說不賀喜一聲,這下兒女雙全,湊成一個‘好’字了。可我爹孃生我大哥時是他們年輕時的事兒,生到我時,我娘都四十四了,顫顫巍巍捏着心生出來,等我長大些時,爹孃都耳聾眼花不管事了,比我大將近三十歲的哥哥嫂子掌家。”
柳穗歇口氣,問:“外面那位公子還在叫,可山莊裡已沒別人了,要不要喚他來這裡喝杯茶?”
何當歸把眼一閉說:“渴死他活該。”
柳穗遂不再操心,繼續說:“長兄爲父,長嫂是母,奴婢我運道差,長兄娶回家來一個後母,平日吃喝自不用說,隔三岔五就得餓肚皮。最慘的是,全村兒未嫁的小姑娘統一給京城王家作坊織一種雲錦,聽說價錢貴得叫人咂舌,之所以光讓小姑娘織,是因爲雲錦嬌貴,被粗手一摸就摸舊了、不值錢了,而小姑娘皮膚嫩,手細,最適合當織娘。”
何當歸含笑接道:“這個我知道,王家的雲錦,我也常常穿,輕軟舒適,沒想到裡面還有柳穗你的辛勞。”
“後來,我嫂子嫌我在家礙眼,就生了個壞主意,挑唆我兄長帶我去瓜田裡幹活兒,拔瓜秧子,隔天又攆着我去作坊裡織錦,結果磨壞了人家的雲錦。”柳穗嘰嘰呱呱的聲音很響,讓何當歸心生點疑惑,孟瑄怎麼還沒找來?他不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牛人嗎?
“一羣小姑娘出的錦緞中,我的那一匹最毛糙,不光沒工錢,還得倒賠二兩銀子,就這麼着,爲了籌錢,我被兄嫂賣給凌家,給三小姐做了丫頭。三小姐對我們雖不差,可當家主母也是三小姐的後孃,礙着家裡有老爺,大夫人不能拿三小姐怎樣,卻用我們幾個撒氣,總之人一倒黴起來啊,喝涼水都塞牙縫。”口中說話不止,手上卻不耽誤工夫,只幾句話裡光景,柳穗就梳好了一個高聳的扁圓髮髻,又從抽屜中另取一鏡,兩鏡相對,把髮髻的外觀展示給何當歸看,“小姐,你瞧這個如何?不喜歡還能改,把下面的挑上來堆高,就成了並蒂如意髻。”
何當歸點點頭說:“我瞧着這個很好,幾斤頭髮頂着倒不顯沉,只是……不知外面那人還在不在,你幫我出去瞧一眼,不用出聲喚他,只瞧一眼就成。”
柳穗聽的奇怪,也不多問就轉身出去瞧。何當歸又去掀妝臺上的其他幾個盒蓋,察看裡面的飾物珠釵,品評胭脂的色澤與香味,猜着這間房應該是位小姐的閨房,因此用度不凡,大概就是凌妙藝的房間吧……等了片刻,她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輕淺的窸窣聲,卻不是柳穗帶着脆鈴鐺的腳步聲……
她“茲拉”撕了一張胭脂紙,染紅了指尖,垂眸恨聲道:“你騙我,你騙得我好苦,孟瑄,你兒子多大了?我不想見你,你是個騙子。”
身後沒人應聲,卻有人發出輕笑聲。她立馬回頭,低呼一聲:“你是誰?你是……他們口中說的那個‘天神’?”疑問的句式,卻是肯定的語氣。
身高八尺,身形高瘦,一身寬大的淡青闊袖水月僧衣,長髮及肩,扎一條玄色金紋髮帶,面罩銅具。這不就是雪梟口中的神祇,柳穗所說的妖怪嗎?他就是襲擊錦衣衛的人……他是來搜尋山莊中的錦衣衛餘黨的嗎?
她連忙分辯說:“上神容稟,小女子跟廠衛的人毫無瓜葛,是他們捉來的囚犯,剛剛一場大亂中逃出來,我……柳穗?她怎麼了!”餘光落在銅麪人身後的門檻上,那兒鋪着一截綠袖,露出一隻雪白的手,是柳穗?!暈了還是死了?怎麼什麼動靜都沒有,連倒地的聲響都不聞?
何當歸騰地從圓凳上站起身,冷冷看向來人,豎眉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想趁火打劫嗎?告訴你,我家相公就在門外,他的脾氣可不好。”此外,她突然注意到另一件事:這來人面上的銅具,居然沒在雙目處留孔洞,鼻端也沒有透氣孔,完全就是一張封死的銅面具,這也太奇怪了!難道他不看路也不喘氣?怪不得將雪梟那樣的奸猾之徒也嚇到了……孟瑄能打贏此人嗎?
來人手中閒閒執一支碧色玉笛,晶瑩的修指與指間的笛相映生輝,他在銅具下輕笑問道:“丫頭,你相公叫什麼名字?”
“沈適,他叫孟沈適。”何當歸不假思索地報了這個名號。
銅具下再笑了兩聲,人卻回身,向門外大聲喚道:“瑄兒,進來吧,你的‘娘子’在此間叫你呢。”
瑄兒?何當歸瞪眼,不去看門外,而是盯着面前站着的男人瞧,此人管孟瑄叫“瑄兒”,銅具四周的鬢髮有霜痕,可見年紀一定不小了,難道他是……
可是可是,當孟瑄突然從門外衝進來的時候,何當歸再也沒心情管那個銅麪人是誰了,她驚目呆了一瞬,不敢相信那名雙目不能視物、手中拄着一個橡木探路杖的少年是孟瑄,可他不是孟瑄又是誰。他的耳朵怎麼了?爲什麼戴着棉套?這是他一直不能找來這裡的原因嗎?
“小逸?”閉着雙眼,眼皮紅腫,一手拿木杖探路,另一手朝前亂摸亂抓的孟瑄,小心翼翼地問,“師父,小逸在這裡嗎?小逸,你在嗎?”
何當歸嗚咽一聲撲過去,雙手接住孟瑄亂抓一氣的手,收入懷中,哭聲道:“孟瑄?孟瑄你怎麼了?”
“小逸?你是小逸嗎?”孟瑄閉目問。
“孟瑄,是我,你這是怎麼了?你出什麼事了?”何當歸流淚再問。
“你是小逸嗎?”孟瑄的手在她懷中掙動,想去摸她的臉。
“……”何當歸淚眼愣一下,“是我啊。”
“小逸,是你嗎?”孟瑄的手成功觸到她的臉上,卻立刻如觸電一樣彈開,懸宕在毫釐之遙,似乎是不忍觸碰一般,口中輕聲重複問着,“你是我的小逸嗎?”
“……”何當歸的淚水滴落而出,燙到了冰涼的面頰,不知還該不該應他第三次。孟瑄,孟瑄他到底怎麼了?
“他聽不見你說話,也看不見你了,”銅麪人平靜地告訴她,“你自己想辦法讓他認出你來吧。”
何當歸聞言全身巨震,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他的寒毒所致嗎?那解藥是假的?陸江北給了假藥?還是他來這裡救她才受了傷?抑或是生病了?她的心中紛亂如麻,甚至忘記了身爲醫者的本能,也不去爲孟瑄把脈,只是緊掩着口,任由兩道淚水無聲而下。
“小逸?”孟瑄的聲音和神情都慌張起來,“你在這裡嗎?你還好嗎?師父!小逸她怎麼了!”
銅麪人揭開面具,將玉笛橫在脣邊吹了一聲,其聲如裂帛一瞬。
孟瑄似乎能聽見這聲音,他緊張的表情有所緩和,脣邊也帶了點淺淺的笑意,仍用手在空中探尋,落在掌下的沾淚容顏上,五指微蜷,以指腹愛惜地摩挲着,彷彿一名瓷器收藏家,在觸摸一片價值連城的易碎寶瓷。他輕輕問:“小逸,你吃苦了嗎?你想我了嗎?”
何當歸的新妝玉容被更多的淚水沾溼、打花,只是屋中僅有兩名目不能視的人,既瞧不見她新妝初成的驚豔容顏,亦看不到她如今狼狽的模樣,以及錯愕的表情。她無法迫使自己接受,幾日前還什麼都好好兒的孟瑄,突然變成了如此情狀。是她連累的他嗎?他是因爲弄丟了她,心裡着急纔出了什麼差錯,變成盲人聾者的嗎?
見到一向最最神俊、天之驕子代名詞的孟瑄,憔悴蒼白的面容脣色,與那紅腫發脹的眼周,再聽他一句溫柔的“小逸,你吃苦了嗎”,她除了深深啜泣,找不到其他會做的事,爲什麼會這樣?怎麼事情突然變這樣?
一刻之前,她還在使小性,故意不理孟瑄焦慮的嘶聲呼喚,一見面就衝孟瑄興師問罪,只揣着自己的私心,責怪他三心兩意,招惹了蕭素心之後又來招惹自己,跟拜堂時承諾里說的不一樣。嗚……怎麼她不早點應他一聲,還在屋中裝聾作啞?爲什麼變成聾子的人不是她?
“小逸?”孟瑄走近她,低頭將鼻息噴在她的額頭,問,“你哭什麼?是在爲我難過嗎?你的眼淚是爲我而流的嗎?”他右手丟開木杖,雙臂將她圈入懷中。
何當歸抽泣着問:“你……是我害你變成這樣的嗎?”
孟瑄的脣放在她的髮髻上,猶豫地問:“小逸,你有沒有想我?他們將你抓到這裡……沒欺負過你吧?那個……段曉樓?”最後一個問題發聲很模糊,若非段曉樓此名已如雷貫耳,旁人只怕都聽不懂他在問什麼。
何當歸又是一陣默聲哭泣無言,心中萬般酸楚,更與何人說?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她只恨自己在孟瑄能聽見她說話的時候,沒有多跟他說兩句,沒有多聽他說兩句。現在後悔已太晚了嗎?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天底下最笨的那個傻瓜。
見這對相擁的少年少女無法溝通,一個只會哭一個只會乾着急,一旁的高大男子又吹了一段笛音,沒有多少抑揚的曲調,卻是說不出的悅耳,給人一種感覺那笛音不必通過耳朵就能傳入人的心間。
孟瑄聽後,擁着她的雙臂收緊,微笑的氣息落在懷中人的溼面上,開心道:“師父在誇你漂亮,還說要爲咱倆做主……小逸,你願意嫁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