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聽後不由暗歎一句,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可珍珠和盧知州這對半路夫妻、富貴之家,這一回也遇上麻煩了。
那時候盧知州熱烈地追求珍珠,欲求配偶,她和青兒還曾質疑過盧知州的感情,難不成他盯上的是珍珠的千兩身家?可後來聽說盧知州不光做官做到了從五品,他家裡也是一個簪纓大族的旁系,以他那樣的人材家世,想找個帶四五千嫁妝的貴小姐也行呀。再後來又得知他父母雙亡,一身一口,何當歸覺得他對受過感情創傷的珍珠是一味良藥,這才扮了一回紅娘,撮合了他們。
這一段姻緣中,何當歸覺得盧知州是撿着了寶,娶妻娶賢,家世和模樣不能保證長長久久一輩子好,可娶一個性情好、聰慧賢良的夫人,就能幫襯盧知州一生。但是,珍珠自己有點自卑,常常有傷春悲秋的情結,比嫁人之前內向了不少,虧得青兒從旁開解才漸漸好些。這次薊寡婦一來盧府,霸佔家權,珍珠就又患得患失了,才讓那暗中的黑手得了逞。
“怎麼樣?可有線索了?”陸江北跟展捕頭交了兩句話,果然比自亂方寸的盧知州管用多了。展捕頭先不再提抓犯人的事,跑去維持秩序了,將盧府中看熱鬧的人驅走一半,又將被陸江北隔空打穴的薊櫻桃給搬運到一旁的牆根,騰出空地來,將薊寡婦、槐花的屍體擺出來,等待上官來查驗。
何當歸搖頭道:“他們兩個沒頭緒,盧知州對家裡這幾個女人的事都不知情;珍珠姐的精神短,連身邊伺候的丫頭也沒看仔細,我估摸着房裡的那包*,就是她們藏進去的。”
陸江北幫她重新系一回斗笠飄帶,柔聲問:“累不累,冷不冷,渴不渴?”弄得她有點不自在,他又微笑品鑑她的羞窘神色,自己作無辜狀。何當歸纔回過味兒來,他這是故意在別人面前這麼着,專等看她不自在呢。
一旁的盧知州不認得陸江北,卻認得他身着的一襲蟒袍裡襯、腰間玉帶和飛鳳靴,全都是錦衣衛將領的專屬服色,屬於一種特權標誌。又見他對何小姐的溫存體恤、脈脈軟語,盧知州奇怪之餘,上前跟陸江北通了幾句官話,又謝過了他的仗義援手,才說出了一件沒跟何當歸說出來的事:“那個*,我們家裡存着不少,後院的柴房裡也有幾包。”
何當歸吃一驚,軟轎中的珍珠也很驚訝地言道,從不知道家裡有*,問哪兒來的*。盧知州含糊地解釋說,家裡柴房擱兩包*,是他們家祖輩就有的風俗,姑姑和先父母都明瞭,只是沒跟新嫁入盧家的珍珠講過,怕她聽了有什麼想法。
何當歸聽了先是好笑,轉念一想又覺得可疑,這盧家是個什麼門第,竟定下這等奇異的規矩?那柴房中備着的*,又是給誰吃的東西?偷柴火的老鼠,還是家裡住的人?先秦時倒有一箇舊聞,是說嬴氏一脈的後裔在漢朝的京師裡繁衍,怕哪一天身份被識破,閤家將會受到迫害,就在家裡收藏了大量毒藥,以備全家人一起服毒殯天。後來有個疑神疑鬼的家人,沒被拆穿身份也認作被拆穿了,便牽頭領着全家集體自殺了,釀成一場悲劇。
可盧家是個小有名氣的望族,盧知州家裡還是個旁系,不可能跟嬴氏一族的情況一樣吧,爲何在家裡藏毒?奇怪啊……
她只覺得身上一暖,回神看,原是陸江北見她的披風脫給了珍珠暖着,就又解下他的猩猩紅斗篷給她仔細裹上。而這個時候,左旁冒出了十幾個紫衣官差,來的煞是突兀,彷彿新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般,瞧衣着跟展捕頭那些人不是同一撥,倒有點像三年前水商觀,陸江北等人叫來搜查道觀的差屬。他們是,廠衛,宦官?陸江北叫他們過來幫忙,不算是以權謀私吧。
這樣想着,陸江北已經拉着她坐在了廠衛給架好的屏風,擺好的桌臺後的梨木紅屜長椅上。更有殷勤者奉上藥棗茶、手爐和雨花香鼎,並迅速地在其他三面都架上屏風,只留一個可供一人出入的小隙,餘者都封絕了,等於是在盧家當院裡設了個臨時休憩的小屋。
那紫檀漆木屏風並不是盧家之物,盧知州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明明剛纔,人羣擠得摩肩接踵,連個大夫都叫不進來,怎麼現在連大件的傢俱都隨意能搬運了?盧知州回頭一看,原來是展捕頭維持治安有了成效,站在盧府前庭的人少了一半,而且安靜了不少,大部分人都去府外等聽信兒了。不全攆走,是何當歸的主意,因爲早先鬧的那一陣,對珍珠的影響不大好,回頭判了案即使無罪,也免不了有人說三道四,所以必要留下點左鄰右舍,等案情明朗後給珍珠闢謠,說明她不是一個不容人的惡婦。
盧知州望一眼屏風上鑲嵌的水玻璃中的影影綽綽,又看一眼硬漢展捕頭,此刻聽話如一隻馴服的家犬,盧知州心中大爲異罕,不曾聽聞羅府有陸大人那樣的將軍親戚,怎麼他夫人的一個手帕交何小姐,竟然還認識這樣來頭的人物,他們兩人的關係是……
珍珠的軟轎被停放在靠裡一側的牆角,原本珍珠暈厥的情況,就是何當歸說的那樣,人多氣悶,激在了心口窩。
現在安靜下來,她也覺得好了不少,有了何當歸坐鎮,她連操心都省去了,只眯眼假寐,卻聽轎子外面的盧知州向她探問陸大人的來歷,因答道:“只聽說陸大人是京中錦衣衛,具體的不知,不過他們是三年前就認識的。往日我也沒跟你提過,我這妹妹,是個極有本領有辦法的人,當年她留下的一樣東西,就讓太善在水商觀遭人唾罵,再也呆不下去。那時候我還同情過太善,如今想來,我還說妹妹下手太輕了。”
盧知州和珍珠剛剛一起將家裡發生的事講給何當歸,夫妻間所知的事一比對,盧知州漸漸明白,“會前夫”的事是他冤枉了珍珠;而珍珠也早就明白盧知州的爲人,最是粗枝大葉的一個爺們,薊櫻桃和槐花全都是她們自己的問題,不與盧知州相干,身爲他的知己與妻子,本不該爲這些事跟他慪氣,只是孕婦的無名之氣多,才鬧到這田地。現下誤會被澄清,更該早點冰釋嫌隙,於是珍珠主動道歉,盧知州也回歉,夫妻兩個只沒完沒了地在角落裡互相道歉,漸漸演變成互訴衷腸,連周匝環境都忘記了。
而紅屜長椅上,何當歸終於忍不住氣惱道:“陸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幹嘛當衆摟摟抱抱的,你存的是什麼心?”他不是練過斷情絕欲的清心訣嗎。
陸江北皺眉笑問:“丫頭你在說什麼哪,我只問了一句冷不冷,又給你披了件斗篷,何曾摟抱過你?”
“那你幹嘛站的離我那麼近?都貼一起了剛纔。”現在揹着人羣,他反倒坐在很遠的地方。
“我是你舅舅,人多時自然要護你周全。”
何當歸心裡自己彆扭了一會兒,最後說:“以後別拿我當小孩子了,我許過人家了,突然多個舅舅,我還適應不過來。”
“那你的意思是,等你適應以後,我就能對你‘摟摟抱抱’了?”
何當歸涼了眉眼:“你再言語戲弄我,我就愈發不敢同你熱絡了。對了……你留的那張紙條我已看了,多謝你。你想要的心頭血,等我方便的時候給你。還是說,喝了‘塵世孟婆湯’之後連心頭血也不必了?”反正什麼都忘了對吧。
“取心頭血對你也有損,就用處子血吧,我等你和小七洞房花燭後來取,”陸江北微笑道,“看來你還是沒讀我在山莊拿給你的那本書。”他端起棗茶啜一口,問,“這案子怎麼判?死的是薊氏,而薊氏女兒在那邊牆根立着,此外還有幾名指證過秦氏的下人,我也已讓人扣住拷問出,他們都是盧府新來的下人,被薊氏買通了污指看見秦氏推槐花下井。至於槐花和薊氏是怎麼死的,他們可能真的一無所知——腳趾被小銅錘敲碎了骨頭,再沒有撒謊的道理了吧。”
“……”
何當歸心中暗道,聽說廠衛的行事風格快、狠、準,今日才得一見,專用於查辦貪污謀反大案的鐵血利器,拿來處理民間訴訟小案,不光是殺雞用了牛刀,還有些殘忍了。向陸江北求助,她是否做錯了?陸江北鄰家大哥的面孔下,也有如斯冷漠決絕的一面,倒讓她驚覺,自己往日真看錯了他。而且她看錯的人,早不止於一個陸江北。
“放心,用刑之處是在盧府外,並無人瞧見,待會兒他們來招供時,穿着鐵鞋,坐着囚車,再將舌頭給麻了,不會被人瞧出端倪。”陸江北以爲她擔心的是這個,怕大刑逼供出真相,輿論對秦氏還是不利,盧府還是被人戳脊梁骨。他又啜飲一口棗茶,問:“你理出此案的頭緒來了嗎?要是太費神,證據也不全,那也不必細細糾察了,我就替你和縣官兒大人一併決了此案吧。”
“大人你能決案,就在這裡決案?”何當歸擡眸睨他,“難道你有跨越區域,處置揚州人命大案的特權?”
“錦衣衛一向有特權,何況我是頂着天子欽差的名頭來了揚州——揚州黜置使、兼江淮督察使。本來前者該讓耿大人擔任纔對,可他舊疾突發,家去養病了,我才雙重官身來了揚州。”陸江北如此講道,“不過是‘一次性’的,回京師就脫去了,如今卻剛好派上用場。當歸你說,此案是讓那幾名下人頂罪,還是一併連那薊小姐都解決了,給秦氏除去一個後患?”
何當歸掰手指算了算,得出的結論是,他的官位勳級比揚州知府還高兩階,難怪展捕頭誰的賬都不買,只買他的賬……擡目看着他數不盡的儒雅,道不完的溫和的面龐,何當歸只覺得他的身體裡面也住着一個不爲人知的鬼,才能談笑自若地說出這些草菅人命的話來。又或者,他從來都不曾在民間亮出他的屠刀來,而這一次,是她莽撞地拉他當外援,纔會讓沉睡的老虎睜開眼咬人。如今要如何收場?假如有人枉死,算不算她手上沾了鮮血,開了殺戒?
“怎麼這麼看着我?”陸江北微笑,“我的話嚇着你了?抱歉,我還以爲你喜歡這種‘簡單直白’的溝通方式,而且曾聽我們擱在羅府裡的線人說過,你在孫氏身上用的點手段,也是頗顯得豪氣干雲的一套硬功夫活兒。”
何當歸一怔,不知先詫異錦衣衛在羅府安插線人的消息,還是先爲自己辯解,對孫氏那樣是孫氏自取滅亡的結果,怨不得自己狠心。羅家裡發生的事,跟如今盧府裡的情況更是天差地別,絕對不可拿來借鑑,也不能給那些沒殺過人的人安上殺人的罪名,那樣一來,她就自傷陰鶩了。
“當歸你都不奇怪,我們幹嘛放線人在羅府,你不怕錦衣衛下一步的目標,是你們羅府嗎?”陸江北笑問,“你不爲他們求情嗎?若你開口求情,或許我會徇一回私,對他們網開一面。”
何當歸不知腦中想到了什麼,旋即垂頭,輕聲答道:“我只保幾個人,餘者不管。要是真有那一天,舅舅你且看着辦吧,我自然不敢多話,也不敢怨。”
“那現在這個案子呢?”陸江北頓了頓才問。
“我猜着了一種可能性,可又怕說出來會傷了盧府顏面……”何當歸吞吞吐吐地說道,“因此,我想草菅人命一回……不知舅舅意下如何,能不能讓我擅斷一回人命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