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三月初七,出嫁吉日的前一日,何當歸早起推窗一望,只見窗臺下的院牆內外都生氣勃勃的,花綽伴柳影,鳥語化溪聲,好一派初春景光。這陌茶山莊也是個幽雅處所,與白沙鋪地的白沙山莊同樣都是上一輩錦衣衛元老人物的園林傑作,大概是那些人中有精通此道的高士。
這些天裡,她一直都在房中安心待嫁,新認的舅舅陸江北來過兩次,大概是事務繁忙的緣故,都是略喝一杯茶就匆匆走了,也沒有再似荒山寶庫或在盧府屏風後的那些親密舉止,說話也是溫和而疏離的態勢,倒很像一個標準的親切舅舅。她卻忽而不知是想通了,還是適應力提高了,半日之內就接受了自己少了門外祖親戚,多了個內外都能操持的細心舅舅這一事實,並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對她的好。
高絕來過一次,彙報斬殺孫湄娘事宜;她主動去找過廖之遠一次,讓他帶她進城看看關筠領着一衆小姐們去做什麼;再就沒見過別人了,她想着要是能偷偷在暗處,打量兩眼段曉樓現在過得怎樣,氣色好不好,那她這回來陌茶山莊也不算白住了。可讓柳穗去下人中間打聽了才知道,就在她正式入住茗閣的第三日,聖旨就來了山莊,急召走了段曉樓和蔣邳等幾位將軍,回京去破一樁奇案。
何當歸心道,就算有聖旨,那她和段曉樓同住一座山莊的“交集”也足足有三天之多,這麼長的時間裡,他都沒露過一面,看來真是忘了。這樣,應該就算圓滿了吧。彼此都忘個乾淨,各自去找那幸福的歸處去。她這樣靜靜想着,任由柳穗那靈巧的手指在自己發間穿梭着,不多時,一個輕巧的飛仙髻就棲在她的頭上了。
柳穗笑道:“最後一日這樣披散着髻下的長髮了,等明天小姐上花轎時,就得將所有散發都綰上去,似那些個已婚婦人那樣。”
何當歸剛要再多囑咐兩句,自己走後茗閣裡幾件大小事務的處置,以及有了蟬衣等的消息時,該要怎麼第一時間去清園報知於她。門檻卻咚地一響,從銅鏡裡瞧見,青兒拖着一條長長甩甩的馬尾辮,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口中咋咋呼呼地叫着:“羅家又出大事啦!不過你和你院裡的人都搬得乾乾淨淨了,董心蘭這回不能找你的碴子了,又去找羅白芍的碴子,嗬!聽說鬧得可激烈了,董心蘭還說羅白芍院子裡的丫頭偷了她的玉簪子,要全部拉出來打死,還要整個家裡上下搜一回,抓出潛藏在羅家的奸賊!”
何當歸將一支玉蘭花珍珠花蕊扁方遞給柳穗,後者將那支光彩燦爛的扁方斜斜插在她的髮髻間,就笑嘻嘻地下去安排早膳了。
也不等何當歸多問,青兒那邊剝着個橙子,口裡已兀自嘰嘰呱呱地講開了,大意是說,董氏管家沒幾日,好端端的公中賬上就虧了將近兩千兩銀子,賬面上反覆對過都沒發現問題,只是庫裡少了,而董氏野心大,本領卻實在不咋地,算盤都劃拉不清楚,手底下也沒有能幹的人。於是找兒子的事也顧不上了,忙得焦頭爛額也無頭緒,那邊兒又聽說,羅白前的貴妾郭氏,最近天天去老太太那裡請安,老太太對她也笑呵呵的,常問“肚子有消息了嗎?”
董氏一聽聞此事便大爲光火,立馬去琉璃堂偏院去找郭氏的麻煩——因爲怕郭氏偷偷去跟羅白前睡覺,懷上羅白前的賤種,她一直都將郭氏的住處安排在自己院裡,再礙眼也要天天看着。那郭氏也是個口齒靈活,極會吵架的烈貨,於是琉璃堂中大鬧一場,嚇走了當時正在院裡玩耍的韋哥兒。白日裡倒也不顯,可晚上睡覺時,三四個奶媽子滿世界的找,也找不見那位小猴兒一樣活潑的小少爺了!
何當歸聽到此處一愣,驚奇地問:“韋哥兒也走丟了?大房連丟了兩個孩子?”這也太衰了吧,大房接掌家務才幾天,私房體己錢沒攢着兩個,兒子倒一口氣丟了兩個。
青兒將橙子一切爲二,跟何當歸一人一半吃着說:“發現韋哥兒不見了,董心蘭封了羅家所有門,並拷打所有門上的小廝,都說沒見韋哥兒出過門,所以她就認定了韋哥兒只是貪玩藏起來了。因爲韋哥兒在羅家最常去的地方是羅白芍的院子,所以董心蘭又瞄準羅白芍開炮,招數和上次對付桃夭院的幾乎差不多,除了打人,還賴羅白芍的丫頭偷東西,最後又上演了搜查抄家的好戲。”
何當歸咬着橙子冷笑道:“不用她們急,早晚有抄家的時候。”
“這些都是我聽羅白及說的,”青兒抿嘴笑道,“那天你和陸江北兩個私奔的時候,羅白及還沒從兔兒鎮回來呢,等回來之後聽說了,也是長吁短嘆,不知道是爲你歡喜還是爲他自己憂愁。”
“再貧嘴聒舌的,我擰你的腮幫子。”何當歸斜睨她一眼。
青兒撇嘴,繼續述說:“直到後來,又聽說你舅舅與孟家的媒人已定準了親事,羅白及絕望之餘,就採買了紅錦緞、紅胭脂、紅這紅那的給往咱這裡送。今天早上就送來了,我沒讓他進來,說你昨兒睡晚了,這會子還沒起呢;他也說,羅家裡逢上多事之秋了,他也沒時間多留。一是老太太身上不爽利,二是韋哥兒在自家裡不見了,滿院子都是武藝高強的護衛,小潘小廣的,絕不可能是被歹人劫去了。全家一直在找,到現在還沒點蛛絲馬跡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何當歸噙着橙子,只默默發呆,青兒則長嘆一氣,皺着眉頭微笑道:“這算不算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對他們家仁至義盡,照顧老的,撫育小的,像活雷鋒一樣做好事不留名,末了,他們家大多數人都狼心狗肺,沒一個人感激你,還差一點阻斷了你和孟瑄的好姻緣。”
“那裡面是有不少壞人,不過原不該報應在孩子的身上。”
何當歸末了添上這麼一句,爲此事作了注評,遂轉而談起別的話題。她纔想起,這幾日都沒跟青兒提過盧府的命案呢,纔開口說了“珍珠”兩個字,青兒就笑嘻嘻地從袖中摸出了一個手心大小的繡着黃百合的菱形香包,說這個是珍珠一直珍藏着的寶貝,讓她的貼身丫頭給送來的。
那個丫頭年紀太小,連她主子的話都學不清楚,到最後青兒也沒弄明白這香包的好處是什麼。此時把香包拿給何當歸,青兒也就略過了這個細節,直接談起珍珠姐那頗爲成功的御夫之術來,加進在現代積累的各種“拴住丈夫心的10個妙招”、“10個最易懷上男孩的姿勢”、“在牀上要鼓勵爲主、引導爲輔,偶爾假聲媚叫幾下,裝作很享受的樣子,可讓他重拾當男人的信心,抖擻精神一展雄風,達到雙方精神與身體上的雙重昇華”等寶貴經驗,全數講給何當歸聽,有點兒考試之前惡補一場的感覺。
何當歸靜靜含笑聽她全講完了,才又說出了那一日甫回揚州,在陸江北的幫助下,幫盧府處理了兩樁人命大案的前因後果。
青兒聽後唏噓不已,也嘆了一回槐花之死,說等治喪時,讓怡紅院的甲乙丙丁都去盧府幫回忙。大罵了那個黑心透頂的寡婦薊老夫人之後,青兒又問,薊櫻桃那個小狐狸精是怎麼處置的,雖然說勿枉勿縱,不是惡貫滿盈的人不能一刀殺了,可是,薊家母女這段時間帶給珍珠的傷害真是不少,不懲罰一下那小妮子,真是沒天理了。
何當歸微笑道:“我心裡賭她一定知道她母親服毒,並栽害珍珠的整件事——哪位母親臨自殺前,不給唯一的女兒交代幾句後事呢,銀票放哪兒首飾共幾件,總得說叨兩句吧——但是,咱們又不方便拷打一位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來尋找真相,就是盧知州也不忍心對吧。倘若沒問出什麼結果,卻先委屈了薊小姐,逼得人家又拿剪刀自殺也不好。因此,我就讓舅舅派一個生面孔的嬤嬤私下裡‘鬼鬼祟祟’地找薊小姐,就說官府揭穿薊老夫人的詭計之後,第一個就牽連到了她頭上,懷疑她是個同謀,要抓她去大牢裡關兩天。”
青兒聽後不解:“薊櫻桃也不是嚇大的,光這麼着說,根本唬不了她吧,官府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又能拿她怎麼樣?”
何當歸解釋說:“假設她真的心裡有鬼,那麼做賊心虛,她至少先怯了幾分,而那嬤嬤見機再說,老夫人臨死前早就給她準備了後路,就是爲了眼前這種情形準備的。”
“什麼後路?”
“叫個管家打扮的人找上盧府,說薊櫻桃老家死了族中長者,要回家給披麻戴孝呢。”何當歸淺笑盈盈道,“盧知州那邊當然會欣然放人了,而薊櫻桃若是心裡有鬼,也會迫不及待地跟着管家走,去別的地方避一避風頭也是好的。”
青兒聽後仍擔心地問:“她這回倒走了,可保不齊以後還冒出來當小三,仗着自己年輕漂亮,又可憐兮兮沒了娘,上門求安慰、搞破壞。”
何當歸卻不擔心,笑答道:“那管家會一直帶她走到青州,騙她說那裡有薊老夫人給她安排的住所,實際上在青州的不兒山腳下就丟她不管了。那座不兒山我前世曾去過,山上有座尼姑庵,很適合她修行,四周有黑水並馬匪,輕易走不出方圓十里地。等她明白道理了,就在當地找戶好人家嫁了,這是最好的結局,馬車裡也給她擱幾百兩銀子當嫁妝;假如她仍舊對盧知州不死心,那麼嬤嬤和管家都成了指證她‘合謀殺槐花’的證人,她一回揚州就抓她去坐牢。”
青兒咂舌,心裡暗暗豎拇指,小逸真是好樣的,對付非常之人就得用非常手段,稍微有點兒心軟,過後就得生出更多的麻煩。待要多諄諄教導小逸幾句“女人不狠、地位不穩”的至理名言,卻見門外面跑進來了十一歲的小丫頭蘇子,這次預定要帶走的那個陪嫁丫頭。
蘇子大喘兩口氣說:“小姐不好了!孟家的花轎現在就擡過來了,你要不要上花轎?”
青兒與何當歸面面相覷,青兒先開口問:“陸大人怎麼說?孟家那邊兒誰讓擡來的花轎?不是說明天才是黃道吉日,他們連多一天都等不迭了嗎?唔……我記得孟瑛說他二月底就得回趟山海關,那清園現在是誰做主?孟瑄的病好了嗎?”
小丫頭蘇子哪能答得上來這麼多問題,只說了陸大人和其他大人現都不在山莊裡,別的就全不知道了。好在後面還跟着一個喜婆,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總算把話說清楚了:“小姐萬福,我是外面那喜轎的牽引嬤嬤,園子裡面有吩咐說,七公子不行了,讓即刻就給擡一個新娘子來沖沖喜!你要是不願意上轎,老婆子只好再去別處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