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瑄來她房裡就寢了……她垂睫回道:“爺看上去興致極好,只是我精神短缺,想強打精神招呼你,終是怕掃了你的興。要不你去……別的姨娘那兒就寢,她們現都在等你吧。”說完立刻就後悔了,她怎麼能將孟瑄往別的女人房裡推?就算他一下子長大了三歲,他還是孟瑄呀,不能對他放手。
可這樣慌忙糟亂的一天過去,她哪兒還有心思跟他做那件“紓解寒氣”的事,她連吃飯的力氣都跑走了。孟瑄倒是好興致,昨晚也是受不了空牀冷衾,向熠彤討要個女人對吧,今個好容易娶進門兒了一個,雖然瘦弱貌陋,但總算聊勝於無,所以儘管彼此不大熟,他還是專門來找她睡覺了……
孟瑄點了下頭,片語不留,回身就走了。她沒想到他的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她一句話就把他說走了,這算是開罪他了嗎?她下意識地追了上去。
“嗯?你扯我做什麼?”孟瑄行進之中受到阻礙,低頭一看,原來是被一隻白玉小手掛住了他的衣袖邊緣。他含笑問:“你也要來嗎?好,那咱們一起去!多個人搭手,做起來也快些。”說完反握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啊?”她沒反應過來,被他牽着跑出幾步去,突然疑心他要領她去找其他的妾室,然後……大家一起睡覺?
天!她怎會冒出如此念頭!重重甩了兩下頭,她用受傷的左拳捶打他幾下,叫停說:“我、我不想見外人,爺你愛玩兒就自己去,我斷斷受不了那些。”腳下拖滑步,堅決不肯再往前走。
孟瑄皺了眉,語帶指責道:“受不了那些?那怎麼行。就算你從前是一個清靜無爲的千金小姐,嫁人之後也得學着做這些事,這是一個女孩兒到女人的必經階段——我娘都是這麼教導我妹妹的,改日回了京,你也跟去聽聽那些,對你大有好處。”
女孩到女人的階段……她再次想歪到那個階段,於是更拼命地掙扎起來,奈何孟瑄人高馬大,就算只是個普通男子,她也比不過他的力氣,何況他還有着可以任意採擷天下野花仙草的高強功夫。“我堅決不去!”路過門檻時,她全力巴住了門框,聲音用喊的放出來,“啊!孟瑄你這個淫賊!”淫賊!禽獸!無恥敗類!
孟瑄被“淫賊”二字震撼了,鬆開抓她手腕的手,撤開半步的距離,緊張地問:“你不是說願意做我的妾室?那你我之間不是可以做這些……難道你反悔了?”
“我、我沒說不願意,”何當歸怕這次拿話罵跑了他,下次再見他就難了,於是補救說,“給我點時間準備,我聽說做那個很,呃,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孟瑄又來扯她,“快走吧,我忙我的,你在旁邊學着就行,等以後再換你辛苦。”
何當歸避無可避,終於認命地跟他下了樓,出了院子。兩人在昏黑的小徑中穿行,何當歸在心裡猜測着,他這是要將自己帶去哪個人的房間。是他的帛兒,還是他的素心……他忙他的,還讓她在旁邊學着……沒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變態的嗜好……
心裡紛亂如麻,夜風打在身上,讓她微微瑟縮,孟瑄這才注意到,她只穿了件單薄的丁香春衫就被拉了出來,告罪一聲,將她打橫抱起,腳下不停地往前行,速度又急了幾分。她也閉上眼隨他去,事到如今也沒有反悔的餘地了,只好用“這個人是孟瑄,是她愛上的男人”這話來安慰自己,除此之外別無憑依。
“七公子?”一個詫異的男聲響起,“這大晚上的,你跑這裡來做什麼?”
“我來做兩個菜,你把鑰匙給我吧,做完菜我幫你鎖門。”……做菜?隨着孟瑄的話,她睜開眼睛,發現他們身處一間燈火通明的大廚房裡,幾個廚子並廚娘都含笑看着她和孟瑄。這跟她想象中的場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幾句話打發走了他們,孟瑄將她放回地上,四下一望,找了把椅子給她坐,然後他就開始洗手做湯羹了,口中也開始普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己的手最懂自己的脾胃一類的道理,說他家裡的三個妹妹雖然女紅和才藝上都欠缺一些,不過個個都是做菜的好手,他每次回京都只吃她們做的菜,每次都比上一次進益些。
何當歸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聽着。素日裡看不出,他還是個會做菜煮飯的男人,手底下麻溜極了。聖人不是說過,君子遠庖廚。他拿刀使杖的手還能拿鍋把鏟子,乍看起來倒蠻新鮮的。
等到她面前架起一個小木桌,桌上漸次擺上來銀針炒翅、清湯雪耳、清蒸玉蘭片、什錦豆腐、素筍尖、酸蕎頭、栗子白粥,她才覺得自己的腹中早就餓得厲害了。直到她將桌上幾樣菜吃了一圈,一大湯盅香醋酸溜肚絲湯上桌的時候,她才恍然想起,這個湯,孟瑄那回在蘇眉院帶她偷聽其錄園裡的三人談話時,也曾做給她喝過一回。
“來嚐嚐這碗酸溜肚絲湯,鮮香開胃,清爽不油膩,適合脾胃虛弱的人喝,我每年過節回家都做給我祖母喝。”他笑嘻嘻地盛一碗推過來。
這句話,蘇眉院的孟瑄也曾說過的!連說的話都一樣。她埋頭喝了一口,滋味也同上次那湯一樣可口,上次他見她上胃火,就沒往湯裡擱鹽,這回湯裡有鹽,味道更鮮美了。她一碗一碗地喝盡,他一碗一碗給給她盛過來,精美四季豆紋飾的細瓷碗,拳頭大的碗口,她一氣就連續讓續了五碗。
再要第六碗的時候,他蹙眉笑道:“打住!不能再喝了,姑娘就是個大肚的彌勒佛,連着五碗也夠了,下剩的就留着給我明早下飯罷。來,就着你的稀飯嚐嚐我炒的菜,這個玉蘭片和筍尖都是新鮮材料,我今日晌午時看見他們才卸車搬進來的,當時就有一些技癢了,可自己做給自己吃終究沒什麼趣兒,不若做給姑娘這樣的細緻人物品嚐,還能給我提點意見。”說着,拿調羹把清湯裡的雪耳和瘦肉舀出來,澆在她面前的那一碗栗子粥上,笑道,“瞧,這麼吃法兒,就變成泡飯了,嚐嚐還要不要點上兩滴醋和蔥花。”
何當歸的舌尖還回味着那一道肚絲湯的味道,反覆確認那就是孟瑄的招牌手藝,再擡頭看那個帶圍裙、扎額帶、袖子高高捲起、面膛被火光映紅的男子,終於確信了一個事實:他真的就是孟瑄本人。一個對她而言非常新奇、新鮮、以至於有點兒陌生的孟瑄,除了他的外在表象和他的某些言談行止,他給她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新認識的名爲“孟瑄”的男人。
這樣感覺和結論或許有些自相矛盾,但她就是無可避免地這樣想着,他是孟瑄,一個她從來不認識、也本不該認識的男人。她可能,嫁錯了人了。
爲什麼會這麼想?這世上不就只有一個孟瑄嗎?她打算嫁的人,不也是孟瑄、孟沈適嗎?不管他來自三年前還是三年後,他都是同一個人,不是嗎?可是爲什麼,有一種莫名的憂傷在她的心間彌散開來,讓她突然不能呼吸。
“要香菜,還是要蔥花兒?”大廚孟瑄遞上來一個雌雄雙碟,每碟盛放一種調味菜。見她蹙着娥眉不答話,他就把碟子放在她的手邊,叫她細嚼慢嚥地慢慢吃,然後就轉身去水缸裡舀水刷鍋去了。
“嘩啦嘩啦譁!”
勤勞愉快的孟瑄公子將竈臺和廚具清洗一新,又用皁角和溫水仔細滌過手,擦乾水漬,放下袖子回身時,卻看見何當歸一邊吃着泡飯,一邊無聲流淚。他頓吃了一驚,忙問:“姑娘怎麼了?飯菜太難吃?還是,你想家了?”他猜測着後一種的可能性大些,人家一位金尊玉貴的小姐嫁過來,只能做妾本就很委屈了,現下天色一黑,看着周圍的一衆陌生房舍器用,心中難免孤寂想家。
“你……”他沒多少跟女子打交道的經驗,想不出安慰的話,最後從袖裡拿出一個小蠟丸,一擲就擲到她手邊,笑道:“裡面是‘可可糖’,市面上買不到的一種黑糖,其滋味一試難忘,我本來打算留着自己晚上吃,現在送給你了,你若愛吃我明日再找一個給你。”
何當歸淚眼朦朧地看他一步一步走近,手肘撐着桌子,俊顏在她的臉前放大再放大。
他一探手,又拾起了那小蠟丸,逗小孩兒一樣在她眼前上下晃盪地嗒嗒響,自覺有趣地笑着,口裡柔聲說:“往後住在清園裡,你就可以每日吃到這個,所以,小丫頭別再想家了。你們女孩子大了,誰都得嫁人,都得換一個新家住。即使不嫁到我家、不嫁給我,你也得嫁別的男人。你一定不知道我們男人有多強兇霸道,在北地荒漠那裡,我們茹毛飲血、殺馬取血都是常有的事。有的壯漢,一條小臂都賽過你的腰粗,說話的嗓門兒勝過炸雷,走路腳下生風,你跟在後面鐵定吃一嘴灰。跟他們一比,我已算得是男子中最文秀的那種了,往後你會漸漸習慣爲人婦的日子,跟你以前當小姐時也沒差哪兒去。別哭了,剝糖給你吃。”
何當歸認得那種“可可糖”是青兒的傑作,孟瑄吃着稀罕,她早就吃絮叨了。心中的悲意無限放大,她都不知自己在傷心些什麼,只是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大顆大顆地砸在手背上。
孟瑄苦惱地撓頭,不論哄孩子還是哄女孩,他的經驗都不足夠,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那個人,於是他丟下句“我去找素瀟瀟,你等着!”說完撩袍,拔腿就往廚房外面走。
素瀟瀟?何當歸不哭了,他要去找別的女人了?他要去找蕭素心?
不行!不能讓他走!她不知爲何突然下定了個決心,第一不能讓他去找別的女人,第二得好好看顧住他,第三……不能跟他有親密接觸。
多奇怪的決定,她自感怪異之餘,扔開筷子,衝上去從後面攔身抱住了他的腰,不讓他走去別的地方。淚水還在止不住地淌下,她抽抽搭搭地說:“我,我很喜歡這座園子,聽說清園裡有片紅楓林,紅葉四季不褪色,我非常向往,咱們,去看楓葉好不好?”
孟瑄只是想設法排解她的思家悲意,既然她主動提出去園子裡遊玩,他沒有不應允的道理。不過看外面夜色漸濃,霜露也重了,就欲出去喚人,套一輛馬車過來。他自然不怕夜露侵體,可人家小姐是不耐寒的,吹風着涼可不是頑的。誰知,何當歸死不撒手地巴着他的左臂,他走一步,她就跟一步。
他只好一直領她去了氣味不是太好的馬廄,怕她聞不慣,就用衣袖包上了她的臉。直到小廝們套好車轅馬架,牽着伊人小手上了車,他才把自己的袖子放下來,見她終於不哭了,他鬆一口氣笑道:“現在天光暗了,看不着什麼好景緻,咱們略看一遭就回水謙居睡覺吧,我,那個,想……”他難以啓齒地磨了一會兒,終於咬牙說出了口,“我想看看你的身體。”
外面駕車的小廝打了個哆嗦。
何當歸還算鎮定,拿出帕子擦淨了淚痕,深深垂下頭說:“想看……也容易,你先認認真真解答了我的疑惑。”她眯着紅腫的眼皮,輕輕地發問道,“假如你是三年後的人,也該識得我呀,既然你是孟瑄,爲何卻不記得何當歸了呢?我還以爲,‘孟瑄愛何當歸、愛清逸’是永不改變的鐵則,是我弄錯了什麼,還是你根本不是我的孟瑄?”
“籲——籲!”
孟瑄聞言面色大變,當即揚聲一嗓叫停了馬車,又一掌劈在駕車小廝的後頸,將他給弄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