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沉吟着搖首說:“常諾他們若是隻想要糧食,那麼大可不必用本人的真容,扮成蒙面強盜,一隊兵衝進來,誰是他們的對手?這附近有住家二十四戶,就算每家只有兩千石稻穀,那這將近五萬石的穀物,加之其羸弱的守衛,豈不是常諾等人眼中的肥羊,幹嘛獨獨割咱們一頭?”
“嗯?幹嘛?”青兒表示不理解。
“這說明,他們多半是衝着‘孟家’這塊招牌來的,”何當歸分析道,“早上那次失敗了,常諾住下來想再徐徐圖之,卻偶然聽說孟瑛去了北方有一段日子了。我聽孟瑄四叔說過,孟瑛從前彷彿投靠過寧王一些日子,他們說不定暗中制過孟瑛的面具,圖謀以後做什麼壞事,於是這次就拿出來派上用場了。那個人又遲鈍又木訥,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司馬明月,從前他假扮風揚,就是這副德行。”
青兒待要再打聽,外面卻有徐婆子匆匆來報,尖聲說:“不好了不好了娘子!外面突然有一大波的難民往咱們這兒涌,各家各戶門口都塞了個水泄不通,一個個又像蝗蟲又似餓狼的,可怕人呢。”
“難民?有多少人?”何當歸問。
“不計其數,”徐婆子搖頭嘆氣,“沒有一千也有八九百人,後面說不定還有。杜管家已經叫人封閉了清園各處進出口,也將能派出去的人手全派去守門了,可那羣賊匪都餓得只能在地上爬了,力氣卻大得很,近百號人站到咱園子最外圈的鐵柵欄門上,只兩下搖動,門就鬆了!”
青兒不悅地駁斥道:“什麼賊匪,那些是難民,受苦受累的窮苦大衆!”
徐婆子不以爲然地訕笑兩聲,又說:“娘子,有兩個事兒跟您彙報一聲,一是馮奶孃,她剛纔買了一趟貨推回她家去了,不知爲何又出去了個第二趟……”
何當歸和青兒聞言對視,莫不是被青兒說的那個“裙翅”給勾搭着哄出去了?但聽徐婆子接着說:“賊、難民來勢洶洶,咱們抵受不住,杜管家說不能單爲了等她一個,就把那一羣沒有秩序的難民放進來。他們個個都餓紅眼、餓瘋了,你就是嚷嚷給他們,‘我們願意賑災,請稍等’,他們也鬧鬧哄哄地只是聽不見。放進園子裡來,不知要毀壞多少東西呢,咱們就是熱乎乎的一顆心想贈糧食給他們,見他們一鬧一搶也冷了。”
何當歸無法否認她說的對,受災於地動洪水和乾旱的難民,她前世曾見過許多次,因爲大明建朝僅三十年,國庫一直不充盈,每次能拿出來的賑災款項跟難民數量都有一個極大的差額比。也就是說,皇帝在擬定每一筆賑災款的時候,已經打着要餓死其中一部分人的算盤了。久而久之,百姓對朝廷萌生了不信任感,覺得那麼少的糧食他們一大羣人分,一定要用“搶”的纔有。於是,“撐死兇狠蟹,餓死軟腳蝦”,這樣的觀念漸漸就深入人心了,民間和官方里,都有把難民比作強盜的,青兒她這種外來人員聽不慣也難免。
“你說有兩件事彙報,還有一件事是什麼?”何當歸問。
徐婆子掛上一點討好的笑容,點頭哈腰地說:“有位姓關的小姐,剛纔大股難民流竄的時候,她就站在清園門口,來不及回她自己家去了,我就做主將她讓進來休息了。您看,是否安排一間淨室讓她小憩半天,等難民走光後再送她離開?”
青兒敏感地問:“哪個關小姐,她叫什麼?”
院牆外轉出一身材高挑、修容素服的年輕女子,自有一般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潔味道,用下巴遙點着何當歸和青兒,冷冷道:“是我。”——她是關筠。
青兒看見關筠就來氣,哼哼說:“你是誰家的嬌貴千金,我家沒好房子給你住,你哥的園子就在一條街外,你沒事來站我家的賤門庭幹什麼?徐婆,送客、送客!我跟她不共戴天!”
關筠冷笑道:“你在我家住了兩三年,我也沒把你攆出去過,如今這裡的主人並不是你,我做孟公子的客人,又幹你什麼事?”
徐婆子適時補充道:“方纔來時路上遇見了三公子和常將軍兩個,常將軍認得關小姐,還出聲打招呼,關小姐卻道不認識那位將軍。老婆子趁機稟過三公子,說留關小姐住一晚,三公子他點頭同意了。”言外之意是,既然三公子回來了,那這裡當然是三公子最大,他的意見纔是所有人行動的指向標。何當歸同意不同意都沒什麼作用了,何況何當歸的副手。
何當歸不語,思忖到,常諾假扮的風揚跟關家合開着織造坊,他認識關筠也不奇怪,可能是一時忘了自己的身份,在這裡看見關筠又比較吃驚,一下子就忘情喊出聲來。而司馬明月當然不識得關筠,點頭也不過做個順水人情罷了,只是沒想到這樣就讓他們鑽了空子了。
青兒氣得衝關筠磨牙,低聲嘀咕說:“好沒臉的女人,勾搭完一個又一個,先是段曉樓現是孟瑛,頂數她最能。”因爲心裡太氣,她都忘了孟瑛爲假的事了,倒真生了一回千里之外的孟瑛的氣。
何當歸回頭看一眼蘇子,吩咐道:“你引關小姐去麋鹿堂,挑一間敞亮的客房,安排關小姐入住。”又看向徐婆子說,“你略站一站,我有兩件事要交代給你。”
於是,蘇子引着那位高傲中伴隨幾分冰雪之姿的關小姐出去了,何當歸親眼透過圍牆的花格,看見關筠走遠了,才轉向那同樣露出了關懷錶情的徐婆子,冷下臉來問:“你對她倒是殷勤周到得很,我都有點嫉妒了,要是哪日我拜訪關家的園子,他們家的下人對我比對關筠還熱絡,我非感動到賞她一串錢不可。”
青兒醒悟過來,圓溜溜的眼睛瞄向徐婆子,揚聲問:“你是不是收了她的錢,才自作主張的把她放進來?”越想越有可能,否則一向巴結何當歸的徐婆子,無緣無故幹嘛爲外人而得罪何當歸。咦,也不對呀,關筠就算給徐婆子十兩銀子,徐婆子也不值得爲了眼前這點小利,給將要服侍一輩子的主子找不痛快哪。還是說,“你要跳槽?!”青兒指着徐婆子的鼻子叫道。
徐婆子不明白“跳槽”的含義,但是也連連擺手,辯解道:“老奴可沒收她一文錢,那麼多人看着,她在門外一招手,我就給她開門了。”看着青兒渾然不信的表情,徐婆子咬咬牙道出了實情,“老奴有一個女兒,現服侍的是這關小姐的姐姐周大姑娘,我女兒全指着周大姑娘呢,我沒有道理幹看周大姑娘的妹妹落到那些個髒亂臭的賊匪手裡。娘子你和青姑娘平素不都是寬懷大度的人,怎麼這回又計較起這點子小事來,想法子打發了那一羣劫匪纔是正經。”
青兒並不信她的話,駁斥道:“關筠有兩個姐姐我都見過,沒一個姓周,騙誰哪你。”
何當歸卻問:“那位周大姑娘年紀不小了吧?嫁人了嗎?”
徐婆子提起此事是一樁驕傲,笑道:“周大姑娘是個有本領的人,她本是關家的大女兒,早年因爲相士說克父母兄長,叫想要女兒的京城周家給領去了,在那邊兒地位也不高,可她卻有辦法嫁進寧王府,您說厲害不厲害?聽說在王府裡極得寵呢,生了個男孩,將來怕就是世子了,我女兒跟着她,算是有歸處了。”
青兒聞言瞪大眼睛看何當歸,而何當歸則重新細細打量了徐婆子幾眼,笑問:“看你頭上這裹巾纏的,難不成你還是苗疆出身?你女兒叫什麼名字?”
“娘子好眼光,我的確是個苗女,老奴的女兒名喚四娘。”徐婆子笑答道,雖然不知何當歸爲什麼對這個感興趣,但這也不算什麼機密,既然她問起來,跟她說一說也無妨。
何當歸繼續向徐婆子確認:“借問,那位周大姑娘的閨名是什麼?”
“她叫周菁蘭。”
原來如此,遣徐婆子下去後,何當歸噙一口茶,諷刺地笑了。原來如此,原來關筠和周菁蘭是親姐妹,難怪頭一次見她,那一回在羅府欣榮殿裡見着的時候,就覺得關筠像極了某個她深深厭惡的人。當時以爲那兩個人只是湊巧長得像而已,連姓氏都不一樣,後來,又特意跟青兒打聽過,廖家或關家有沒有姓周的親戚或姻親,得到的也是否定的答案。還以爲是自己想多了,原來是自己的眼神太利,原來是世界太小,事情太巧。
青兒在旁出謀劃策:“先把徐婆子給扣押了,讓她寫信召回她女兒,把老的小的一起殺了,一次剷除兩個奸人,爲世人除害。”
何當歸搖頭道:“不妥,這麼做太莽撞,而且我懷疑前世殺死我的那種逍遙蠱,就是苗女徐四孃的傑作,女兒會,她娘保不齊也會,那麼倉促對她下手,誰知她會不會使出殺手鐗來對付咱們。”
兩人默默相對了一會兒,杜管家叩門而入。他是一個矮胖的八字鬍老頭,在二門外請示道:“娘子,如今清園外面擠滿了成百上千的難民,我記得日前娘子找我談起難民的事,就有救助之意。我也跟你有相同看法,可如今那些難民到了跟前,真跟餓狼無甚區別,究竟如何處置,我也犯難了。”
何當歸斂容,吩咐道:“去把糧倉開了,先起一千石小麥出來,用石杵粗粗地碾碎了,和水製成糠餅子,裡面多加一些鹽巴,將咱們庫存的所有食鹽都用上。做好了之後,讓家丁們均勻地往外撒,先解了那些人的一時之渴再說。”
對那些已然沒有半點後顧之憂的難民而言,只有肚裡墊上了底,才能心平氣和地解決問題,此爲一。二則那些人吃鹹了、吃乾了,必然會去二里外的鏡湖去找水,能遣散多少是多少,人數減少一些,才便於維持秩序。
杜管家也大概弄清了何當歸的意思,連說“這個辦法好!”何當歸正要取鑰匙給他,常諾和假孟瑛二人拂袍擺進院子,異口同聲地說:“不行,不能散給外面的人!”顯然,他們已在外面偷聽了一會兒了,此時見杜管家也在,剛好把假孟瑛搬出來發號施令。
果不其然,杜管家給假孟瑛施禮後,後者就態勢強硬地吩咐道:“準備一千桶稀釋的硝鏹水,對着每一個出入口噴灑一陣,等人羣散開之後,就將園子裡所有的車馬都準備上,將庫存糧食運出園子去!”
杜管家聽得咂舌,回頭看一臉寒霜的何當歸,按一般規矩,當然是二話不說聽三公子的話,可對着難民噴硝鏹水?這萬一傳出去,孟家的百年清譽都沒有了,三公子這算什麼辦法?萬一再引起難民的*,本來分散跑到二十幾家的難民,全都集合力量,專打清園一家,那園子裡的幾十家丁,如何是那近千名難民的對手?
“杜管家,你先去外面候着,我有兩句體己話要跟這二位說說。”何當歸開口吩咐道,“你不用走遠,我叫你時你就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