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夫人的這場病來勢洶洶,從一點頭疼腦熱演變成了血流不止的大症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瀕危之際,她最關心的不是什麼能治百病的寶藥,而是——
“我讓你來見我,你爲什麼偏去找李月芝?咳咳!”蘇夫人一咳,更多的鮮血從鼻中流淌出來,虛弱的聲音裡透着憤怒,“你存心的是不是?孟善,你這個負心人,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孟善以掌心護住蘇夫人的心脈,輸入縷縷真氣爲她續命,說話之時帶着可見的顫抖:“你一定要堅持住,我不會讓你有事,安心睡一覺,我就把藥帶回來了。”
蘇夫人仍然在雞同鴨講:“初一十五是屬於正妻的日子,這是家裡十八年不變的鐵規矩,今天卻被你親手打破了!本月初一,我外出不在家,你就是歇在李月芝房裡,打量我不知道麼?初五我回來了,讓你過來講明白爲什麼要支走我的兒子,你不只不給我一個交代,還故意讓我難堪!昨晚不過來,你以後也別過來了,我永遠都不想再看見你!”
隨着真氣源源不斷流入蘇夫人的奇經八脈,她說話的中氣越來越足,孟善不禁鬆了一口氣,騰出閒暇說:“我並非存心這麼做,也沒跟月芝同房,你別多心,我確實忘了初一十五這回事。”
“月芝?忘了初一十五?”蘇夫人冷笑兩聲,闔上眼喘粗氣。
現在絕不是解釋這個的好時機,但是見蘇夫人執拗地抓着他“在錯誤的時間睡了錯誤的房間”這件事不放,孟善無奈地道出了實情:“朝裡出事了,晉王反了,這件謀逆案撲朔迷離,跟咱們家還有一點聯繫,所以我下令禁足小七的媳婦,我自己也謝絕訪客。去李氏那裡,只是爲躲個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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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造反了?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何當歸糊塗了,“我的郡主名號乃皇帝冊封,記在燕王的名下,無論晉王朱棡做什麼壞事,怎麼也牽連不到我身上吧。”
熠彤一邊穿衣繫帶一邊說:“郡主有所不知,晉王於四月二十九舉湖廣兵造反,殺了兩名欽差,在韶州城中燒殺搶掠。謀逆作亂只持續了三日,就被寧王朱權鎮壓下去,除了主犯晉王逃逸,其餘從屬悉數被捕。聖上聞訊後勃然大怒,下旨廢了晉王,晉王府男丁充軍發配,女眷沒官。”
何當歸嗤笑一聲:“皇帝倒十分狠得下心,晉王府的男丁,那可是他的孫子。”
熠彤不以爲然地說:“孫子又怎樣?晉王還是他兒子呢,不也說反就反了?依着皇帝的一貫秉性,不開殺戒就已經很好了。”
“好吧。”何當歸聳肩,“這些跟我何干?我連晉王是圓是扁都沒見過,爲什麼我也被老爺禁足了?”
熠彤的衣衫穿好,又將頭髮一綰,竟然扮成了一個清秀的侍女,一眼望過去胸口很有料,比薄荷之流還俏麗婉轉。熠彤告訴她:“因爲刑部湖廣清吏司主事羅洽博,傾舉家之財帛捐助晉王起兵造反。他的四個兒子、侄子都做了晉王的幕僚,家裡的一間藥鋪‘劑制堂’專管反軍的醫藥輸送,全家都是反骨畢露。皇帝能網開一面,饒他孫子的性命,卻不會寬恕這些亂臣賊子。”
何當歸看着男扮女裝的熠彤一本正經地講話,她憋不住笑了:“想不到你還薄有姿色,如果你託生成個女兒家,你們七爺說不準就要你不要我了。”
熠彤大窘道:“郡主別開小的玩笑了,爺讓小的照看於你,我不穿成這樣,怎麼住在園子裡?”
何當歸又挑刺說:“那你在外面換好侍女裝再進來呀,幹嘛還帶着衣服進來穿,害我半夜看見一個光溜溜的大男人,嚇得夠嗆。”
熠彤聞言變色,作揖求告道:“郡主有所不知,孟府地下水道四通八達,我土遁進來必須遊過幾段水域,可我又是個旱鴨子,只有穿魚鱗裝才能避水。我換衣服被你看見的事,郡主可千萬別說給七爺聽,否則他非扒了小的皮不可。”
“好了,逗你玩你還當真了。這麼說,皇帝要殺羅洽博全家?”
熠彤點頭又搖頭,道:“不是殺他全家,而是滅他三族,上至七十多歲、告老還鄉多年的羅水生,下至羅水生的兒子羅紹箕、羅洽博,女兒羅昭梅,女婿吏部員外郎年廣嗣,再到孫子輩、玄孫輩的子嗣,羅家滿門九十八口,全都領了死刑,秋後斬立決。”
“九十八口,斬立決?”何當歸蹙眉。
“沒錯,這是前日五月初二,攜雷霆之怒的皇帝擲下的聖旨,滿朝文武噤若寒蟬,沒人敢爲他們求情。”熠彤感嘆道,“沸沸揚揚風光了幾十年的羅氏一族,就這麼一夕崩塌了。”
何當歸覺得這件事眼熟面花的,發呆想了一會兒,她讓熠彤等着,自己衝進臥房翻箱倒櫃地找,在妝奩裡尋出一塊不起眼的布頭,上面赫然十個字寫着:“五月初二,九十八,斬立決”!何當歸大吃一驚,這布頭上的字,還是上回在青州一家客棧裡,她的胎裡玉自發寫到被面上的字。
當時纔不過四月二十,晉王還沒開始造反,這十個字背後代表的事件處理結果就已經出來了!也就是說,那塊玉具有——預言能力!
得出這樣的結論,何當歸驚詫不已,多想立刻把孟瑄找回來,好好看一看他頸上掛的那塊玉,不知道孟瑄什麼時候才能回家來?
“不知道,”熠彤搖搖頭,“爺走的時候沒說走多久,只說事情有點棘手。這種情況,他一般要在外呆上好幾個月。不過如今郡主在家裡等着,他一定比任何時候都戀家,中途偷跑回來也有可能,郡主且安心等待。”
她纔不是巴着孟瑄回來,不回來更好。何當歸知道羅水生一脈和揚州羅家有親,論起來,羅水生是老太爺羅脈通的堂侄,不過只是誅滅三族的話,這件事就牽連不到揚州羅家的頭上,他們不在三族之內。更何況皇帝跟羅脈通的交情不一般,不看僧面看佛面,輕易不會拿他家開刀。
既然跟揚州羅家都無干,怎麼又扯到她的身上來了?
熠彤解答了她的疑惑。原來,揚州東府的二爺羅川穀,一直在湖廣拍賣行參與一種“賭石”的活動,拍買下一塊未剖開的原石,現場打開看,滿意的話就擡走,不滿意還可以退還給拍賣行,換取拍賣價一半數額的銀兩,當是花錢買眼欠了。
這就是羅川穀一直在外地做的“大生意”,多年來拿着家裡的錢,有出項、無進項地忙活着,他也毫不心疼。因爲羅水生家也有幾位好賭石的公子,幾個人都是拍賣行的老顧客,每次賭完了石,大夥兒都聚在一處吃吃喝喝,加深親戚間的感情。
羅川穀一直對揚州羅家和湖州羅家不親近的事有怨言,覺得假如從他父親那一輩就放下面子跟人家交好,人家未必不肯拉扯他們一把,想給同族的子弟們在官場鋪條路還不容易嗎?都已經是落魄貴族了,還裝什麼拉硬屎的!
藉着一個賭石的共同愛好,羅川穀自以爲跟湖州羅家攀上了好交情,試着開口提了提捐官的事。因爲當今聖上對*鬻爵的風氣很厭惡,所以花錢*一向都不盛行,羅水生那邊也一直沒答應下來。然而就在四月初裡,湖州那邊突然傳信過來,讓羅川穀採辦三十萬石谷糧送過去,事成之後就能換個正六品工部主事,買糧食的銀子請他暫時墊付一下。
羅川穀大喜過望,又趕上災民鬧起來的揚州糧荒剛過去,倒賣三十萬石是小意思。於是他“借”走羅老太君四萬兩銀子的棺材本,採購了糧食,僱了鏢局給送去湖州,自己在家等着封官。
不用說,這批糧食就是用作晉王軍的軍糧,來源是揚州,花的是揚州羅東府的銀子。調查謀逆案的幾名官員,就循着這條線找過來了,在揚州府衙的一審就提訊了羅川穀。
羅川穀是個小男人,哪見過這種“威——武——”升堂的大場面?他既不懂得爲自己辯解,也想不起還有誰能依靠,雖然有個女兒羅白瓊進了宮,但也不知混出頭臉,有出息了沒有;祖父羅脈通倒是人在揚州,可據說癱瘓在牀,乾等着嚥氣了。除了這兩個人,誰還能來救他?老太君因爲他盜用四萬兩銀子的事,已經氣得舊病復發了。
羅西府的大爺羅川烏,在京任太醫院副使,好歹比羅川穀上得檯面,他趕回來過了兩堂,又打點了幾個關節,總算讓羅川穀從這件事裡脫身出來,免去一場殺身之禍。
羅老太君還在大發雷霆,羅川穀不敢回家去,就寄住在西府上,請羅川烏再想想法子,怎麼才能把那四萬兩銀子的虧空找補回來。
羅川烏雖然是羅西府的大爺,卻不是三老爺羅杜衡的親生子。他是從淮安羅紹箕家過繼來的庶出兒子,羅水生就是他的親爺爺,這次被滿門抄斬的九十多口,個個都是他的血親。如果有可能,他也希望給這一家人留些後代,就算老一輩的人有確確實實的謀反證據,徹底沒法兒救了,可那些十五歲以下的男丁都沒參與過此事。如果能從聖上那兒求一個恩典,赦免了那些男丁,或者像晉王府那樣子,改判充軍流放也行哪。
可是聖上自從聽說皇二子晉王造反的事,氣炸了他老人家的肺,成天都有殺人之心,吃頓飯的工夫就要殺兩個廚子。誰敢在這個時候觸他黴頭,爲那些人開口求情?!
羅川烏常年呆在京城,知道的事比別人多,這時候,他就突然想起孟家的那塊“世襲免死鐵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