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嘲笑聲,何當歸充耳不聞,品茶最重要的是心境,一旦心境壞了那麼,連舌頭都不準了。
她蒙着眼睛,捧着茶杯嗅味道,在一片黑暗中猜了兩個答案,這麼苦的味道,應該是……“蓮心茶。”她輕聲道出了答案,卻沒有迎來喝彩聲,畢竟許多小姐都猜出來了。前面的人都是寫在紙上,順道展示了書法,而她是最後一個,所以直接說就行了。
茶盞擱回桌上,她沒有把瓷蓋移走,向周圍的人展示裡面乳白的茶湯,那樣是不符合用茶禮儀的。不管倒茶給她的人,往裡加牛乳是有心還是無意,都出了一個小難題。
品茶時的氣味古怪,猜起來困難,這還不算;飲茶是一整套行雲流水的優雅禮儀,如果她中途咋咋呼呼,喊出“誰在茶里加了牛乳!”那麼最後就算全讓她猜對,又該有人指摘她不懂茶的“靜心之道”了。
這時,仙草郡主李仙茜的聲音笑道:“馬姐姐,剛纔可是你誤會了清寧郡主了,人家並不是要端杯喝茶,只是拿近了嗅味道。早聽說清寧郡主的茶道精湛,怎麼可能聞不出一杯茶?咱們還是別插嘴,讓人家安安靜靜地聞吧。”
這話聽上去是向着何當歸的,卻也堵了她的後路,簡直就是一句話限定了難度——她茶道精湛,光聞就應該可以猜對茶名,如果用舌頭嚐了,她就不精湛了。前面的李仙茜和另一位過關的小姐,都是光靠聞味兒就猜對了所有的茶。
何當歸端起第二杯茶,低頭輕嗅。說句實話,除了有特別香味兒提示的茶,比如茉莉茶、普洱茶,一般品種的茶香都很難區分開。何當歸腹誹道,她們受邀來參加茶宴,請貼上必然都寫着今日宴上的名茶,用來吸引客人赴宴,所以她們心中早就有幾個答案了,做選擇題就行了。這樣算不算作弊?
“這一杯是安吉白片。”何當歸穩穩放下杯子。沒有人出聲糾正,那就證明她猜對咯。
“……鐵觀音。”這個還好猜些,茶沖泡得很濃。
但下一杯就讓何當歸頭疼了,嚴重懷疑這是四泡或五泡之後的舊茶,半點茶香都捕捉不倒,別說是茶裡的行家,就算是茶裡的祖宗也沒法兒猜!
這時,那邊涼亭裡的幾位公子也過來了,饒有興致地看着末位上矇眼睛的何當歸,其中有一位公子興奮地大叫出聲:“三妹妹,她不是三妹妹嗎!”這是彭漸的聲音。
“別吵了,你會讓她分神的。”這個是彭時的聲音。
就算不分神,何當歸也沒有能能光憑氣味,就猜出一杯加了牛乳、果蜜的褪了色的茶。她把脣湊近,啜了一口,最後作答道:“廬山雲霧。”
她的這個舉動迎來了一片噓聲,她也不在意,擡手摘下矇眼的紫棉紗,重獲光明,一看杯盞上的標籤,寫的果然是“廬山雲霧”四個字。反正全猜對了,她沒什麼好慚愧的。她最驚喜的是,一轉頭就發現雪衣少年子塵站在花園外。子塵回來了,解藥是不是也來了?
趁着擺第二輪茶的間隙,何當歸拎着絲裙,小步向子塵跑去。
抽空兒回了個頭,見女孩子們之中,牛溫蘭露出一個明顯鬆一口氣的表情。何當歸暗想,在自己茶中做手腳的,會不會就是這位小姐呢?
見何當歸猜過去之後,任憑小丫鬟們將茶撤走了,沒有當衆戳破,牛溫蘭的確緊張了一下。往何當歸的茶裡放牛乳,是她臨時想出的小點子,讓她自己的丫鬟去做的,一旦何當歸翻起舊賬來,她就暴露了。
誰知小丫鬟路過彭時、彭漸和另兩名公子的時候,他們叫停了小丫鬟,一人一杯拿起來要喝的架勢。彭漸拿到的貼着“鐵觀音”標籤,彭時拿到的是“廬山雲霧”。
“住手!”有個女孩子跑過來阻攔道,“這個茶不能喝!”卻不是心裡有鬼的牛溫蘭出面阻止。
彭漸面露困惑,問:“爲什麼,這不是拿走倒掉的麼?”
那個女孩子看上去也是一名官家千金,只是外表不出衆。跟彭家兄弟面對面說話,她顯得非常緊張,揉着衣角,看着別的方向說:“這些茶已經擱涼了,而且放了蜂蜜,破壞了茶的味道,拿給貴客飲用太失禮了。如果公子不棄,我另斟茶給你們用。”
聽她這樣說,彭漸和其他的公子都依言放下茶盞,因爲他們都不喜歡吃甜。彭時的眼中流光一閃,仍然拿着茶盞不放,眼看要揭開瓷蓋……
“公子你……”那位小姐有些着急了,仰頭看一眼彭時硬朗的輪廓,冰寒的氣質,又被壓迫地低下頭去。
彭時一身銀青長衫直裰,頭纏南珠抹額,細長的斜飛眉,上挑的桃花眼,眼瞳仿似上好墨玉,孤傲冷漠的光能嚇退無數花癡小姐。他的鼻樑高挺,挑眉看定了那名小姐,緩緩問:“我口渴得緊,就像喝這一杯,有什麼不妥嗎。”玉質地的指尖摩挲着“廬山雲霧”的標籤。
那名小姐被他看得透不上氣,更別說答話了。牛溫蘭雖然不知那小姐爲什麼阻攔,不過也站出來說話:“那杯雲霧已經被朱清寧嘗過了,你再嘗就是……”
“就是怎樣?”
“就是……間接接吻!”人堆裡面,不知誰的想象如此豐富,說出這麼有見地的話來。
這時候,他們幾個人已經引得整個花園裡的人都看他們。燕王妃認出了彭時彭漸,不由一陣皺眉,低聲問她的侍女:“誰把那兩個人放進來的?我的請帖上可沒有他們的名字。”
侍女面露爲難地告訴她:“他們是王爺的客人,晚上還要一起用膳。”
燕王妃冷哼了一聲。本來她還不討厭皇長孫的這兩個跟班少年,但是拜彭家所賜,現在的彭時彭漸看起來也面目可憎了。
彭時還是要喝手裡的雲霧茶,那位一直阻攔他的小姐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等他喝到口中,才終於明白,手裡這杯是一種什麼難喝的毀壞味蕾的東西。“恕我無禮,王府就提供這樣的茶給各位小姐玩猜謎遊戲?”
燕王妃沒找他的碴子,就是看在茶宴的份兒上了,誰料彭時居然這般“無禮”,當衆批評王府的茶?
“哇呀!”彭漸好奇,也喝了一口鐵觀音,頓時驚叫起來,“真難喝!這裡面至少加了半杯牛乳,半杯果蜜,根本喝不出來是什麼茶!”
“不止,”彭時平靜指出,“我這一杯雲霧中一點茶味都沒有,跟奶蜜甜品也沒什麼區別了。難道所有小姐猜的茶都是這麼高難度的嗎?那真是令人敬佩。”
燕王妃沉下臉來,威懾立現,問剛纔阻攔彭時喝茶的那名小姐:“杜鵑小姐,是你在清寧的茶裡多加了東西嗎?”
杜鵑小姐慌慌張張地擺手說:“沒有,絕對沒有,我只是……只是被一個斟茶的小丫鬟拜託,一定要回收這杯茶。因爲這裡的雲霧茶葉已經用罄了,再去取也來不及,所以小丫鬟只好給清寧郡主準備了第五泡的淡茶,她心裡又怕又愧,就央求我看顧那杯茶,一定不要讓別人發現。”
話音一落,立刻有個穿着王府侍女綠裙的丫鬟跑到燕王妃面前,伏地哭泣道:“王妃恕罪,婢子已經催過茶葉了,可去取茶的鬆麗遲遲不來,婢子才用了舊茶。”
燕王妃慢慢地轉動着護甲,問:“如果我的記性還好使,那麼,第一組茶里加一勺蜂蜜的規則,怎麼到了清寧那兒,加的卻是果蜜?果蜜異香撲鼻的,豈不把茶香全壓下去了?”
“這裡面加了超過五勺果蜜,難喝死了!”彭漸舉了舉茶杯。
燕王妃的目光掠向那羣負責烹茶的丫鬟,立刻就有人出來指證:“我看見北麓從廚房端來了一碗果蜜!”
有個身形高挑的丫鬟原地跪下,往前膝行了十幾丈,哭訴說:“婢子不是故意的,實在是因爲……蜂蜜正好用完了!”
“哼。”燕王妃一聲冷笑,“說茶葉用完了我還相信,說蜂蜜用完,我就得讓人去查查了。”
丫鬟又哭:“王妃饒命!其實有人給婢子了一錠銀子,讓婢子把蜂蜜換成果蜜,還特別囑咐我多加幾勺。婢子香脂油蒙了心,做出這等糊塗事來,王妃饒命哪!”
“什麼人買通你?”燕王妃問。
丫鬟搖首:“當時隔着花叢,婢子只看見一隻細白的手把銀子遞過來,並沒看見本人。婢子絕非存心隱瞞,王妃明鑑!”衆人低頭互相一看,誰的手不是又細又白?
“那個牛乳又是怎麼一回事?不是隻有王府裡喝過十二種茶的兩位小姐,才另添一顆牛乳小丁?”佟夫人插嘴問。
丫鬟連連搖頭:“婢子只是趁人不備舀了幾大勺果蜜,放進清寧郡主的每個茶杯裡……”
“真是胡鬧!”燕王妃柳眉倒豎。
衆人都一副看好戲的神態,想看素來賞罰分明的燕王妃怎麼處置這丫鬟。
一旁的段曉樓見那丫鬟面如金紙,肩如篩糠,怎麼看都很可憐,忍不住就爲她說話開脫:“不過是個小玩笑,無傷大雅,清寧郡主本人既然沒有拆穿,從頭到尾都不揭開瓷蓋,也是不欲同她們計較的意思。不如王妃撥個恩典,別罰這丫頭了,免得削減大家玩遊戲的興致。”
燕王妃大概是不打算當着客人的面處罰下人,於是點了點頭,說快把第二組的茶品放上來,大家該玩什麼繼續玩。
牛溫蘭見燕王妃不繼續追究牛乳的事了,不禁鬆一口氣。誰知,地上兩個犯錯的丫鬟對視了一眼,突然都手足並用向前爬了幾步,跪到段曉樓腳下,搖動着他的袍擺,哭求說:“侯爺可憐可憐我們,帶奴婢走吧!奴婢願意一生侍奉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