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中央架了三個聯排的杭白綢屏風,擺着案几、筆墨、水果。張美人穿着一件寬大的烏金雲繡衫,一手扶着額頭,一手搭在軟枕上,一名散發的白衣女子正在爲她號脈。
那名白衣女子是何當歸所熟悉的人,前段時間,這女子受了保定侯孟善的掌力,幾乎不能保命,還是何當歸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京城女名醫,胡楊,同時也是孟五公子孟宸的同母異父的姐姐——她怎麼也來了太子府?
“郡主萬安!”張美人身邊的嬤嬤上來見禮,肥壯的身形,動作卻堪稱優雅。
何當歸含笑免禮,同時也發現,這嬤嬤與其說是爲了向她行禮,倒不如說是專門來攔路的。離張美人她們還有百步之遙,就不能再靠近了。而且有意無意的,嬤嬤站在了路中央,將張美人的倩影擋了個嚴嚴實實。
嬤嬤指着北邊一間耳房,熱情地招呼說:“郡主來得真巧!小廚房裡剛烤了鴨油松瓤酥,張美人還沒來及用呢,郡主過去嚐嚐吧?”
何當歸深深吸一口氣,粲然笑道:“好香的味道,我正想着這個,誰想就撞了個正着——那就叨擾了。”
“郡主說哪裡話,難得您肯賞光。”嬤嬤忙前面引路。
何當歸落後一步,遠遠望了屏風一眼,眼神立刻被黏住了。奇怪,女大夫胡楊的手按的位置完全不對,那裡是腕側,根本摸不到脈息,那她在摸什麼?還有,胡楊身後站着的兩名丫鬟,身形何其高大,都快能與八尺的屏風等高,而且兩個人都大睜着眼睛看她,透着熟悉感覺……
“郡主,請。”嬤嬤招呼着,“點心還冒熱氣,郡主請慢用。”
何當歸在耳房的炕頭坐下,用銀筷夾了個松瓤放在嘴裡,嬤嬤殷勤地端上搭配點心的白茶,烹茶的手藝還不錯。何當歸讚許地點點頭,放下茶盞,問:“外面那位可是名醫胡楊?看着頗眼熟。”
嬤嬤侷促地笑了笑,話語中有欲蓋彌彰的痕跡,解釋着:“是這麼回事,殿下的王美人嫌太醫說話囉嗦,看不好病,因此就看慣了那位胡大夫。剛巧她路過門口,我們張美人又剛巧坐在院子裡,就請她隨便瞧瞧。也不是特地爲了瞧大夫,張美人也是悶得慌,尋個人聊天罷了。”
何當歸又問:“前兒我開的那個方子,張美人按時吃着藥沒?”
“當然、當然。”嬤嬤點頭。
何當歸盯着袖口上一朵臘梅瞧,半晌斂去笑意,吩咐道:“如果張美人也打算吃胡大夫的藥,那就停了我開的藥罷。正好她的胎象已穩固了,鍼灸也不必再紮了。”
嬤嬤以爲何當歸惱了,大驚失色地叫道:“郡主息怒,奴婢喊張美人來向您賠罪!”
“別誤會,這是爲張美人的身子考慮,”何當歸作出說明,“看大夫固然要選口碑好的,但一段時間裡同時看兩個大夫卻是忌諱,藥也不宜混着吃。我快要離開東宮了,正想通知你們換大夫,這下可以免去麻煩了。那位胡大夫好脈息,你們很會挑人。”
嬤嬤訕訕笑道:“什麼大夫也比不上您的醫術好,一針就紮好了張美人的腹痛。那您慢坐,奴婢去廚房看看火。”
“快去吧。”
嬤嬤一走,何當歸就把整盤松瓤塞給蟬衣,蟬衣也不推辭,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何當歸側耳,注意力集中在屋外,漸漸就將那邊的對話盡收耳中。
“胡大夫,這兩天我的頭總有點兒發暈,肚子也感覺一跳一跳的,是不是我吃的藥有問題?”這是張美人在說話。
何當歸不以爲然地搖頭,這就是張美人悄悄換大夫的原因?太無知了,從前她的胎臍堵住了,胎兒過於虛弱,所以她本人反而顯得強壯。現在她的經絡被打通,肚子裡的胎兒有胎動,正是生命力強的表現,張美人應當歡喜纔對。
看那個嬤嬤的態度,再聽張美人的口吻,似乎已經對“何大夫”失去了信任。短短一天時間,早晨她們才聯手打擊了柴雨圖,怎麼晚上張美人就變臉了?
“把藥方拿給我看看。”這是胡楊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她誇張地嘆氣說,“張美人,幸虧你請我過來,再晚些時候,你就要被庸醫給害了!”
“真的?怎麼辦,我都吃了好幾副這種藥了,對我的孩子影響大嗎?”張美人叫道,“胡大夫,你一定要救我!”
胡楊歡快地說:“沒關係,我能幫到你,爲了幫你安胎,我暫時需要在府上住一段時日。”
“仇嬤嬤!”張美人緊張兮兮地吩咐,“把偏院收拾出來,請胡大夫入住!”
聽到這裡,何當歸微微一笑,拿帕子拭去嘴邊的點心渣,起身走出耳房。看來,這個地方不再歡迎她了。
“小姐,你不吃了?”蟬衣放下空盤子,匆匆攆上來。
她們走到院門口,正好跟胡楊及其丫鬟打個照面,胡楊白淨的面容露出純然的喜悅神色,上來抓着何當歸的手,搖晃着說:“你一定就是清寧郡主吧?素聞你醫術高超,今日有緣相見,不知能不能借一步說話,請教幾個醫道難題?”
何當歸越過胡楊的肩頭,疑惑地辨認那兩名隨行丫鬟。那兩個人身形高大,胸脯高聳,臉上膚色偏黑,還同時衝她眨眼睛……何當歸尚不及說話,仇嬤嬤就忙不迭地走過來打岔,用“去屋裡辨認兩包人蔘的年代”的藉口叫走了胡楊,另派幾名丫鬟給何當歸送行。
何當歸被“夾道歡送”出一段路,回頭再望兩名丫鬟的背影,右側那個人的名字,在她心裡呼之欲出。
隱約能聽見,仇嬤嬤悄聲告訴胡楊,“開那張藥方的庸醫,其實就是清寧郡主……胡大夫你心裡有數就行了,往後張美人的胎就全仗你了……”何當歸若有所思地在道旁立了一刻,不盯防被一個走路冒失的灰衣小太監撞滿懷。
“對不起、郡主恕罪,我、我沒看清路!”小太監結結巴巴地道聲歉,扭頭跑開了。
何當歸的香囊落在地上,蟬衣撿起來,重新系在扣上。她嘴裡塞滿了點心,嘟嘟囔囔說:“路這麼寬這麼長,說沒看清路,誰相信?我敢打包票,他就是看小姐你漂亮,故意撞上來——咦?這是嘛東西?”
蟬衣從何當歸的腰帶裡摸到異物,然後拽出一張紙條,打開了就念:“張良拾鞋,幼什麼反什麼,今夜那個什麼……”她的識字量就能唸到這種程度。
何當歸接過紙條看,“張良拾鞋,幼鹿反哺,今夜丑時松樹林後,盼有一聚。郡主仁孝之人,定當赴約。知名不具。”
哪來的這張紙條?是誰要約見她?
剛剛胡楊雖然握過她的手,卻沒停留太久,也沒有可疑舉動,相對的,那個撞了她一下的小太監,從始至終都低埋着頭不敢看她,但一張口就喚她“郡主”,這紙條大概是他塞下的。再讀紙條的內容,提起了“仁孝”,何當歸有三分猜到對方的身份了。
她低頭檢查自己的腰帶,問蟬衣:“我腰上的掛件是不是少了一個?有個流蘇穗子,從前掛在這兒,上面還繡着我的名字。”
蟬衣在地上找了找,攤手說:“我半年沒服侍小姐了,哪能記得你腰上有什麼。算了,丟了就不要了!”
※※※
“小、小姐,你想幹嘛?”蟬衣不解地睜大眼睛,仰頭看向何當歸,只見她雙手環抱,撅高了屁股,一點點向上蠕動着……
“爬樹。”何當歸答道。
蟬衣圍着那棵樹轉了一圈,撓着鼻尖說:“我當然看得出你正在爬樹,我是問你爲什麼爬樹。不好,有人來了!”
一行黑點遠遠過來,等那羣人走近些,領頭的人現出朱允炆的輪廓。蟬衣低呼一聲,小手把臉一捂,轉身跑進了松樹林深處。這時天色半明半昧,月亮剛爬上樹梢,離紙條上約定的“丑時”還有兩個多時辰。
何當歸順利地爬到松樹頂上,居高臨下地衝遠處的人打招呼:“晚上好,殿下也是出來賞月的嗎?”
朱允炆在十丈外止步,身後跟了不少人,有彭時彭漸,有幾個東宮小臣,都是酒宴上曾經照面的。上次見何當歸,他們留下的印象都是舉止優美、談吐錦繡,極淑美的一位郡主。現在乍然看見她爬樹,這些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郡主何故上樹?”朱允炆吃驚地問,“是否下人有什麼不周之處?”
何當歸輕輕巧巧地坐在枝頭,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微笑道:“我昨天看到一個古方,其中一味藥引是月下松枝上的白霜,所以來刮一點入藥。”
“哦,原來如此,”朱允炆鬆口氣,也展顏笑道,“這種小事,郡主何用親力親爲?吩咐下人去做就行了,倘或你刮傷了手指,影響使用銀針怎麼辦——彭時,快好生把郡主接下來,再刮滿一瓶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