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既然答應了曹襄的請求,劉據也沒打算拖得太久。只是做事情也要講究方法。與其在皇帝耳邊進言要求重審李息一案,不如讓張湯自己圓了自己的謊話。也算是賣他一個人情。

所以次日早朝之後,張湯毫無意外的被任平請到了太子宮中。

案几上寧心靜氣的百合寧息香徐徐而燃,清幽嫋嫋的香氣徐徐而升,愈發顯得平和沉靜。劉據微微歪着身子,手捧一卷經書慢慢看着,大好的日光跳躍在身上,形成一圈溫潤的光暈。

普一邁入殿門的張湯就被這閒適愜意的景象恍惚了心神。因爲朝事而變得浮躁的內心瞬間被撫平了不少。

“微臣御史大夫張湯見過太子殿下。”張湯走到桌前站定,躬身拜道。

“免禮,賜座。”劉據擺了擺手,隨口應道。又眼神示意隨侍的太監給張湯搬過一把椅子過來。

“微臣謝過太子殿下。”張湯恭謹的謝道。不由得將好奇的視線投放到小太監搬到面前的椅子上面。

所謂椅子,紅木所制,雕花刻龍。四四方方,約有兩尺見高。一側後背高出一大塊,若是人要坐上去,後背貼在椅背上,想來是十分舒服的。椅面上放着棉絮精緻縫做的墊子,張湯頗爲小心的坐了上去,四平八穩,遠比跪坐要舒服很多。爲了保持對太子殿下的敬意,張湯特意只需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脊背挺的直直的,十分恭敬。

劉據漫不經心的老了一眼張湯的坐姿,十分舒心。怪不得皇帝一向偏愛寵臣,寵臣確實也有寵臣的好處。至少要讓人舒心許多。

“宮中所致的茶湯向來喜歡添加佐料,喝起來雖然香甜,但是全無茶葉應有的清香脾人。孤不是很喜歡。遂叫人制作了幾種清茶,張御史不嫌棄的話,不妨嚐嚐。”劉據將手中的書卷翻了一頁,神色淡淡的說道。

聞言,張湯立即恭謹的站起身子說道:“微臣今日上朝的時候還聽陛下讚歎了一句太子宮中的清茶。不想現下卻有幸品嚐一番,是微臣的榮幸。”

“坐吧!孤讓大人前來,不過是想閒聊幾句。大人不必拘謹。”劉據溫聲笑道。再次擺手示意張湯坐下。揚聲吩咐道:“來人,將前幾日做好的雨前龍井衝一杯給張大人。”

“諾!”

盞茶功夫,便有一個侍候飲食的小太監捧上了一杯清茶放置張湯麪前。

張湯道了一聲謝。拿起桌上的杯盞仔細觀察着。與時下流行的青銅質地不同,太子宮中的杯盞明顯是瓷質燒灼而成。白皙細膩,光滑清脆的底兒襯着天青色的盤龍出雲圖繪,看起來分外精緻。小心翼翼地撥開茶盞,一股清香醇厚的氣息撲鼻而來,讓人聞着心曠神怡。彷彿置身於綿山遍野的春日,心情格外悠遠。

微微抿了一小口,一股子的香郁醇厚,還帶着幾分柔滑細膩。滿口的清香宜人。比之時下流行的茶湯可要醇香澄澈愈多。就連泛黃的茶水中漂浮着的綠色葉瓣,讓人看着都十分歡喜。

“如何?”劉據看着張湯眼角微眯,一臉回味的模樣,輕笑着問道。

“果然好茶。此茶喝着清香醇厚,就彷彿是太子殿下給人的感覺一般,寧靜悠遠,溫潤爾雅。”張湯回過神來,細細體味了一會兒,方纔欠了欠上身,應道。

“張大人過譽了。孤也是俗世碌碌之人,怎能當得如玉君子的美名。”劉據也笑着抿了一口案几上的清茶,淡然說道。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這天下衆人又有幾個不是爲名爲利的呢?”張湯笑着藉口說道。

“是啊,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劉據用茶盞拂了拂茶水中起伏不定的葉瓣,淡淡說道。

“太子殿下好文采。”張湯由衷的讚道。向來都說這位深居內宮的太子殿下仁厚純良,文采斐然。他還不信,以爲都是他人奉承着陛下所形容的阿諛之詞。畢竟這些事情他也做過不少,今日一見,旁的不說,光是這從骨子散發出來的風雅,就是十足十的了。

“這是聽旁人說的。”劉據隨口解釋道。看着張湯不以爲然的模樣,也不再多嘴。畢竟他也不能明說這是後來司馬遷寫進《史記》裡面的話。就是說了又有誰信?

“昨日太子殿下進獻的紙張已然轟動朝野。如今看來清茶杯盞的風靡也不遠矣。可笑微臣閒暇的時候也喜歡享受人生,研習六藝。如今和太子殿下相比一番,倒真的是附庸風雅了。果然微臣還是個俗人啊!”張湯讚美之詞不絕於口。和旁人不同,作爲漢武帝一朝最得聖心的酷吏,張湯自問對於陛下的心思還是略知一二的。見慣了陛下對待寵愛之人如同貓狗一般的不在意,對於這個被皇帝陛下放在心尖兒上異常寵愛的人,再怎麼奉承也不爲過。有這個機會,張湯樂意巴結着。

“張大人貴爲朝廷九卿大員,有閒情逸致享受一番自然是好。可是總得確保自己有命享受纔是。”劉據慢條斯理的將不小心飛落進杯盞中的小蟲子剔出去,一邊意有所指的說道。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張湯沉吟片刻,暗自檢討一番自己確實沒有得罪過這位太子殿下,不由得開口問道。

“張大人自少年時在父皇身邊,深得聖心。歸根結底就是張大人能夠明白父皇所想。所做一切都是爲了父皇安好。父皇想做而沒開口的,都被大人搶先做了。父皇想做而不能做的,也被大人一併做了。所以時至今日,大人行事乖張,目無法紀。父皇也可以說是放任着大人。不知孤說的可對?”劉據將手中的書卷輕輕放在桌案上,緩緩開口說道。

“……太子殿下明鑑。”張湯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盞,低頭應道。

“如果有一天,父皇發現目無法紀,所行之事都是因爲你一己私慾。你說父皇會怎麼想?”劉據站起身,逆着日光走到張湯跟前,輕飄飄的說道。

“太子殿下明察,微臣所做一切都是爲了聖上,沒有半點私心!”張湯突然跪地不起,額頭觸碰着地上冰涼的青磚,一股滲涼油然而生。

“李息這人,向來是以和爲貴,頗似公孫丞相。父皇向來喜歡這樣的人。張大人,你說對嗎?”劉據慢慢俯□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張湯已然滲出汗水的脊背,緩緩說道。

“太子殿下是說……”張湯有些不確定的擡起頭,詫異的直視劉據。

“我聽說李中丞母親謝世之時,父皇親自賜書致哀,讚譽李母德比孟母,想來也是十分看重這位李中丞的吧!”劉據拍了拍張湯的肩膀,示意他起身坐好。又踱步回桌案後面,慢慢坐下。

“李中丞深受皇恩,卻不思回報。居然犯下滔天罪狀,其罪當誅。”張湯回身在椅子上面坐好,又深呼吸幾次定了定心神,方纔開口說道。

“是嗎?可是孤聽說舉報李中丞的人是他手下的官吏魯謁居,而這位魯大人似乎與張大人的私交甚好。”在桌案後面正襟危坐的劉據稍顯無聊的攏了攏衣襬,意有所指的說道。

“回稟太子殿下,這個魯謁居雖然和微臣有些私交,但是公事上斷斷不敢——”

“這個你不必解釋。孤關心的也不是這個。只是李息一案處處蹊蹺。想來以張大人的經驗本事也斷斷不該出此差錯。孤不說,不代表有心之人也不說。”劉據隨手拿起桌上擺放着的毛筆把玩着。這麼說話可真是累,但願今後這樣的見面少點。

“太子殿下是說……”張湯覺得自己腦袋有些轉不過彎兒來。太子殿下一舉一動明白不是蓄意找茬。可要是說單純想援救李息,也不太像。

“孤聽說你手下有一個御史中丞叫江充的,似乎分外關注你在李息一案上的一舉一動。”劉據看了一眼張湯,不動聲色的說道。

江充?張湯聞言,眼前閃過一個年輕稚嫩卻精明幹練的一張臉。心下有些瞭然。這位江充似乎不知何時得罪了太子殿下啊!

“張大人行事如何,孤不予置評。不過多少年來張大人也算是對父皇盡職盡忠。若是一念之差獲罪身死便宜了暗中等着落井下石的小人,孤也於心不忍。”饒了半天,劉據終於把想說的話全部說了出來。面上漫不經心的掃了張湯一眼,發現他正所有所思的沉吟着,心下又寬了幾分。

太子殿下如此明顯的施恩,張湯自然感覺出來了。不光如此,他也隱隱察覺到了太子殿下對江充的憎恨厭惡,甚至是殺機凜然。雖然不瞭解細情,但是江充居然敢大着膽子將邀寵的主意打到他的頭上,已經是自尋死路。如今之事,關鍵還在李息身上。

他與李息積怨已久,今次的大好機會,實在是不想放過。

“父皇認爲李息還有大用,張大人就算再不甘心,也該爲父皇着想。況且李息一案若是鐵證如山,證據確鑿也就罷了。可是這其中的貓膩兒想必張大人比誰都清楚。事已至此,保命還是其他,在乎大人一念之間。”劉據有些疲乏的將身子靠在椅子上,神色倦怠的說道:“況且昨日求到本太子頭上的,可是平陽侯曹襄。”

而平陽侯曹襄是平陽公主的兒子。平陽公主在劉徹心中,還是有些地位的。

此言一出,成了壓到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本就心存猶疑的張湯立即跪身拜倒,口中說道:“太子殿下放心,李息一案,多有蹊蹺,微臣定會秉公辦理。還望太子殿下寬心。”

“免禮。張大人既然心中有數。孤也不再多說。時候不早了,張大人快快出宮吧!”再晚一會兒,估計李息就沒命了。

“微臣遵旨。微臣一時糊塗行止有錯,多虧太子殿下一言警醒。太子殿下相救之恩微臣謹記在心。”張湯恭謹的跪在地上,開口說道。

“孤不過是多說了幾句話而已。張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今後行事須當謹慎,遵於律法。相信以張大人的聖寵,就算不得丞相之位,也必有丞相之實。”劉據神情憊懶,一語雙關的說道。

“微臣明白。”被劉據直指心中所想,張湯心中最後一絲輕狂也消散無影。最後看了一眼上首閉目小憩的劉據。張湯神色恭謹,輕手輕腳的退出了書房。

殿外,豔陽高照,萬里無雲。

火熱的日頭傾灑着流火,熨燙着張湯微涼的身心。最後看了一眼被日光籠罩得金碧輝煌的太子宮,心中冷笑——

十二歲便心機深沉至此的少年……

生性純良?寬和仁厚?性質溫潤?謙謙君子?

誰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