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的這個夏季,炎熱,躁動,彷彿天空中一切的熱量都集中在了這個城市。街道上到處都是穿着熱褂,裸着雙臂的壯年勞力。他們光着腳丫,揹着工具,那滿身滿臉的汗珠,卻成爲了他們最好的裝飾品。
雖然天氣如此炎熱,可他們卻滿心的歡喜。如今的瓊州對於他們來說,那可是養家餬口的好地方。河岸邊擴建的新城,如今已經初具規模,那一間間店鋪,一座座房屋,還有寬敞的青石街道,都是他們辛苦勞作的結果。這些個漢子們給這個地方帶來了新鮮的活力。
而那些穿着輕薄的少女們,在這些年輕漢子們身旁輕輕走過的時候,那份小心翼翼的模樣,彷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們身上似得。這種羞澀懵懂的青春,讓每個看到的過來人都忍不住抿嘴一笑。
惠兒靜靜在人羣中穿梭,這裡的一切他看了三年,也努力融入了三年,可是看着身邊這些鮮活的人影,他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這個城池裡,那些早已深入這個城市的腐朽氣息,在他的努力之下,一點點重新煥發出生機,看着這些,他是開心的,也是有成就感的,他覺得自己沒有愧對自己當初對餘喬的承諾。可是三年過後,那個曾經對他說要永遠留在他身邊,還說過要學好功夫保護他的人又在哪裡?也許是將要離任的惆悵,讓他平靜無波的心也變得柔軟了吧。如今的他,經過三年的成長,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他所經歷的波折,還有有苦無處訴的辛酸,讓他明白了當年他的那句承諾有多重的分量,也許餘喬當時的憂慮纔是有先見之明吧。這些日子,他常常覺得疲憊,那是從心底裡涌上來的疲憊,官場,果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簡單。他用盡了心力,也不過剛剛能在這洪流之中站住腳而已,而想要前進確實太難太難了。
一身惆悵的惠兒,緩步踱回縣衙,陽光在他的額頭灑下一片細密的汗珠,可他卻毫無所覺。
“大人,您回來了。”門房老魏頭趕緊上前打躬作揖。
“恩。”惠兒點了點頭。
“大人,這有您的一封信,是從伊桑那邊送來的。”門房趕忙說道,這信的事情他們可是從來也不敢怠慢,他們這位大人脾氣那是極好的,可是原先在這裡做門房的老劉就是因爲粗手粗腳,將一封信忘在門房裡一個月,現在才被調去趕車的。那趕車可是個累活,像他們這把年紀誰願意去幹那個啊。所以打他來了以後,但凡有信來,他都格外小心。
“伊桑?”惠兒心裡一動。“快把信給我。”
“是,小的這就給您拿去。”老魏頭一溜小跑,很快將信拿了來。
拿到信的惠兒頓時心頭一喜,這字跡分明就是餘喬的。這次都過了兩個多月了,這丫頭才知道來信,真是在外面玩瘋了,把他都給忘了吧。不過這信道是挺沉的。不知道里面都寫了些什麼。
等到了屋裡,惠兒將信封用刀挑開,只見裡面的信紙被俏皮的疊了一隻兔子,等他笨拙的將這個兔子拆開,卻看到裡面還包着幾個動物牙齒樣的東西。展開信,開頭就是餘喬的一個笑臉,這丫頭總喜歡畫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不過最近這畫功可是長進多了,想想當年她第一次畫的瓷器花樣,惠兒就有些想笑。
信卻並不成,只有一頁紙,可是通篇還是她慣有的語氣。“大哥,見信好。好久都沒有機會給家裡寫信了,這都怪我那師父,整天走的都是荒野山林的,我就是想寫信也找不到紙筆,這次給你寫信,那可是我厚着臉皮給人家借的紙筆。所以我只好儘量將字寫得小一點,你可別怪我啊。還有,伊桑這裡好熱,我都被曬得黑的不能看了,估計你看見了都不一定能認得我。不過這樣忙碌疲憊的生活,卻讓我覺得很開心。我在這裡認識了一個女孩,叫夙瑤,她可真是一個極品,漲到十幾歲了,竟然都沒有下過山。……對了,最後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可能暫時要在伊桑這裡停留半年左右。所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別忘了給我回信,我可是好久都沒有家裡的消息了。還有,那幾顆是狼牙,我從夙瑤家裡弄來的,給你留個紀念。”滿滿一頁紙,餘喬寫的字又小,她那些個沿途所發上的事情,她全部毫無保留的都給交代了。就連夙瑤事件她也說了。
“這丫頭還真是口無遮攔的。”惠兒搖頭一笑。不過能得到餘喬的消息他真的很開心。平日裡收到餘喬的來信,她的字裡行間都是急匆匆的感覺,好像有什麼猛獸在他身後追趕,一封信寫的七零八落的,他看着都是費盡。“來人啊。”惠兒叫道。
一個小童推門進來,躬身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給我準備筆墨。”惠兒揚聲道。
“是,大人。”
惠兒這裡讓人,研好了墨,提起筆,忽然又不知道要如何下筆。這三年,開始的一年多,雖然他在瓊州,餘喬在京城,兩人分隔兩地,可是書信卻從來都是一兩日一封的。可是這一年多來,有時候他來餘喬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她的信也大多一兩個月纔來一封,每次信末還要囑咐他不用回信,她不會在那裡停留太久。一個月兩個月,時間越來越久,他覺得餘喬離他的生活越來越陌生。她就像鳥兒一樣自由的在天空中飛翔,而他,卻只能被困在這一個小小的城池裡,三年了,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一步。惠兒苦笑。看着餘喬字裡行間那種自由,那種灑脫,他怎麼能不向往,可是既然他已經選擇了這樣一條道路,那麼他就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筆上的墨汁啪的一聲濺落在紙面上,病迅速暈染開來。惠兒放下筆,望着窗外微微出神。也許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感覺到兩人之間的距離。這距離不光是指路途,還有心靈上的,似乎從小的時候開始,就是他在依賴她。不論她說什麼,他都是那麼相信。其實現在細細想來,餘喬絕不會是個普通的孩子,沒有一個孩子會有她那樣的思想,以及那怎樣都掩飾不住的成熟與滄桑。那個時候,真正不懂的其實是他,真正像個孩子的其實也是他。現在的他已經能夠懂得餘喬那是時常流露出的迷茫與孤寂,那是一個多麼不安,多麼孤寂的靈魂,擁有這樣靈魂的人,又怎麼會是個孩子,如果不是這些年來一點一點看着她長高,他恐怕真的會以爲她就是她口中所說的那種永遠也長不大的人。
桌上的紙被團成了一團,惠兒也不知道他今天怎麼會變得這麼多愁善感,就來呢多年前的記憶都變得如此清晰。
惠兒正懊惱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軟弱,門外忽然傳來了蕭瑟的聲音。“大人,不好了。河邊出事了。”
惠兒手中的紙團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快步來到門前,焦急的問道。“到底發上了什麼事?”
“那些幹活的勞力們打起來了。周圍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多,要是不趕快阻止,這些人怕是要衝到城裡來了。”蕭瑟的聲音同樣焦急。他家大人本來最多再過一月就要離任了,這種時候發聲這種事情,要說是巧合,那也真是太巧了。平日裡這些來混口飯吃的漢子,只要給點工錢,那就是賣力的幹活,從來也沒有鬧過事,今天要說沒有人從中挑撥,他還真不相信了。“本來也就是爲了一點小事,一個河工打了一個來幹活的小子,這本來也就是他們私人的事,可不知怎麼的,這河工勞工那裡整個就鬧起來了。”
惠兒點了點頭。“走,去碼頭。”
車子走得很快,惠兒也是滿心的焦急方纔寫信時的那種傷懷此時全都被拋在了腦後。河岸邊的新城區,他雖說是受餘喬的啓發纔開始建設的,可那傾注了他這三年來的全部心血。他原本是想在他離開之前,給這個北方最繁華的城市留下一些真正有用的東西。他不知道這是誰暗中在給她使絆子。
現在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來的時候,有人受傷嗎?”惠兒問道。
“還沒有,他們只是兩方對持。”蕭瑟皺了皺眉。“這麼長時間過去了。現在的情形我也不知道發展成什麼樣子了。希望他們沒有鬧出人命來。不過,這事情,你還真的不能太樂觀了,我覺得這事情不是那麼容易罷休。”
“我知道。”惠兒點頭。現在的他早不是當年初到此地的毛小子。他不會傻傻的以爲這真是一次簡單的衝突。有人想要在他離任之前給他製造一點事端,讓他回京赴任不那麼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