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涼風陣陣拂過, 兩人在大樹底下並肩坐着。他們彼此都沒有開口，默契得就像他們在酒吧裡無數次的無聲相對。那時，兩人之間似乎隔着千山萬水一樣的距離, 而如今, 他們近得只要一側身就能靠在一起。
如果沒有那場雨, 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意外, 如果不是他不顧一切的替自己出頭, 顧流光想，他們兩個之間一定永遠都不會有任何交集。
想起晏東霆沒有回答的那個問題，顧流光再次問了出來：“你……爲什麼每天都會去酒吧？”
晏東霆側頭看了看他, 道：“喜歡聽你唱歌，不行麼？”
顧流光低聲道：“恩, 可以。”黑暗中, 他又感覺自己的耳朵燒了起來。
晏東霆問道：“你是A市人？”
“不是。”
“那是哪裡人？”
“C市。”
“怎麼會來到A市的？”晏東霆緩緩問道, “你家裡人呢？爲什麼只看到你和你妹妹一起？”
氣氛突然沉了下來，空氣都彷彿凝固了一般。顧流光用力握緊拳頭, 咬牙極力剋制着自己。
看樣子並不是什麼好回憶。晏東霆心情複雜的想到。若不是馮毅沒查到顧流光離家出走的理由，他也不至於會親自問顧流光。
顧流光深呼吸了好幾下，等情緒穩定下來後，才道：“我妹妹，她有心臟病。”
“恩。”晏東霆應了一聲。
“我和她同母異父, 我們是私生子。”顧流光自嘲道。“私生子, 你懂麼？就是不被承認的孩子。”
晏東霆愣了愣, 同母異父？馮毅給他的資料上並沒有寫清這一點。
“寧寧是五歲的時候被查出患有心臟病的, 可我們的母親根本就不願給她治病, 還想把她丟掉，”顧流光低聲說道, “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寄託，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送死，所以……就帶着她從家裡逃了出來，來到了這個地方。”
聽完顧流光的話，晏東霆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原來如此，難怪顧流光這麼早就出來掙錢了，難怪他會如此疼惜他的妹妹。那個女人叫顧婕對麼？他會查清楚她所有底細的！
身旁傳來的沉默令顧流光有些心慌。這個人爲什麼不說話？是在嫌棄他的出身，在想方設法遠離他麼？
心裡莫名有些痛意，他忽然說道：“喂，你走吧。”
晏東霆愣住，看向顧流光的側臉。少年好看的脣緊緊抿着，眉宇間滿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只是個沒人要的野種，你不要靠近我。”
此時此刻，晏東霆真的很想用力將顧流光抱住，告訴他他一點也不介意他是什麼出身。
深呼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衝動，晏東霆將手覆在顧流光緊握的拳頭上，道：“我也沒人要。”
顧流光猛地揮開他的手，聲音揚了起來，帶着一絲顫抖：“你不要騙我了！你和我不是同類人，我不需要你的可憐！”
晏東霆道：“是真的，我母親早死了，我父親也跟我斷絕了關係，在這個城市，甚至是這個國度，我是孑然一人。”
顧流光紅着眼瞪着晏東霆，胸口劇烈起伏，似是在考量他話裡的真實性。
“你知道嗎，”晏東霆笑了一下，說道，“當年我父親跟我斷絕關係，將我趕出家門的時候，是用槍指着我，逼我滾出去的。”
顧流光完全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過去，怔怔的問道：“爲什麼？”
“因爲我母親和我父親之間沒有一點感情，他們甚至沒有同過房，我只不過是個通過試管孕育出來的試驗品，也是他們之間維持平衡的一個工具。”晏東霆語調平靜的說道，“對我父親來說，我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噩夢，所以，在我發現這個秘密的時候，就被他無情的趕了出來。”
他指了指自己頭上的傷，問道：“你知道我爲什麼不願去醫院嗎？”
顧流光道：“……你說。”
“因爲那總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廉價。”
這下輪到顧流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人的過去也是那麼沉重不堪。
“我們都沒人要，沒有誰比誰更高貴。”晏東霆說道。頓了頓，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如果連你也要趕我走，那我就真的是一個人了。”
顧流光眼眶一熱，別開頭悶聲道：“算了。”
晏東霆緊繃的心絃鬆了下來，嘆道：“謝謝你不嫌棄我。”
“等你傷好了，你就走。”顧流光道。
“好。”
“在那之前，我不會讓你白吃白住的。”顧流光說道，臉有點發燙，“你要付點伙食費。”
晏東霆道：“知道了，不會虧你的。”
說完，兩人又陷入了沉默。半晌，顧流光先道：“我去睡了，你也早點睡。”隨後站起身朝屋裡走去。
晏東霆也站了起來，回過頭目送他進了屋。直到看到那屋子裡的燈光徹底熄滅，他才動身朝顧流光爲自己準備的那間屋子走去。
沒走兩步，他忽的又停了下來，取出手機轉身朝遠處走去。
開機後，手機裡立即蹦出兩條短信，都是馮毅發來的，說酒吧的事鬧得挺大的，問他有沒有怎麼樣。
晏東霆給馮毅撥了過去，沒兩聲，馮毅就接了：“晏總，您沒事吧？”
“我沒事，受了點小傷，最近暫時去不了公司了，免得被人發現。”晏東霆道。
“好，公司有我兜着，您的車我請人開回去了，酒吧那邊也打點好了，警.察不會去找你們的。”
“恩，”晏東霆滿意的應道，馮毅辦事他一向很放心，“那幾個鬧事的人，你幫我給他們點教訓，尤其是那個敢拿酒瓶砸顧流光的。”
“我知道了。”馮毅道。
“再幫我聯繫幾家酒吧，離顧流光住所近一些的，人別太雜，給他們老闆點錢，讓他們騰一個歌手的位置出來，這幾天我會帶顧流光過去。”晏東霆吩咐道，“記得囑咐他們，見到我之後千萬不要露陷。”
“行，包在我身上。”馮毅道。
“調查顧流光父母的事進行到什麼地步了？什麼時候能出結果？”晏東霆又問。
“有點眉目了，但因爲是C市的事，全部查清楚還需要一段時間。”馮毅說道。
“一旦查清楚立即給我電話，不論是什麼時候。”晏東霆寒聲說道。得到馮毅肯定的回答後，便掛掉了電話，再次將手機徹底關機。
朝那座亮着燈的房子走去，他緊繃的神色漸漸舒展開來。
他相信，有他在，顧流光和顧寧的生活一定能好起來的。
晏東霆還是第一次睡這種狹小堅硬的鐵架牀，加上他身形高大，頭上又有傷，這一個晚上他幾乎沒有睡好，第二天天剛亮就醒了過來。坐在牀邊，他擡起手按住了頭上隱隱作痛的傷口，苦笑了一下。
真是自找罪受啊。不過……他能走到這個地步，已經算是進展神速了。只是要想徹底拿下顧流光，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這樣——是個同性戀。
七點的時候，從隔壁屋傳來一點聲響，晏東霆聽後，立即起身打開門向外走去。
門外，顧流光也剛從屋裡走出來，頭髮亂七八糟的豎着，睡眼惺忪，領口傾斜，露出弧線漂亮的鎖骨來。
晏東霆心口一熱，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上前去親一親那張還沒睡醒的臉。
察覺到那道異常深邃的的目光，顧流光渾身一激靈，清醒了過來。怔怔地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晏東霆，他頓了許久，纔想起來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此刻，在這個可以稱得上是“家”的地方，碰見一個與自己共患難過的人，不由令顧流光的心情變得微妙起來。
那是一種酸酸的，脹脹的，有點高興，又有點失落的感覺。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一個人走得這麼近，而且這個人還這麼的……特別。
要說承蒙不嫌棄的人，應該是他纔對。
轉過身朝水池邊走去，顧流光掩住眼中的情緒，嘟囔道：“你起這麼早做什麼。”
“頭疼。”晏東霆道，“你呢？”
顧流光彎腰掬起一捧水，拍在臉上，靜了一會兒，道：“我要去上班。”
晏東霆靠在一旁，看着顧流光賞心悅目的動作，問道：“你多大了？”
“一個月前剛滿18。”顧流光說道，摘下毛巾擦了擦臉。
“我一個月前認識你多好。”晏東霆說道，“可以給你過生日。”
顧流光一哂：“用不着了，我沒覺着我的生日是個好日子。”
“你妹妹呢？什麼時候過生日？”晏東霆又問。實際上這些他都是知道的，但他就是想親口聽顧流光說出來。
“剛好是元旦那天。”顧流光說起妹妹，表情都溫柔起來，“迎接新一年的日子。”說完，轉身面向晏東霆：“你呢？多大？”
“我比你大五歲。”晏東霆說道，“叫聲哥來聽聽。”
顧流光眉毛一豎：“不叫。”想從他這裡佔便宜，門都沒有。
“叫一聲。”晏東霆擡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頭，“好歹替你捱了頓打。”
顧流光彆扭的別開臉，倔強的道：“我就不叫。”
“你叫不叫？”晏東霆不依不撓的說道，聲音裡帶着一絲壓迫。
顧流光跟他僵持了許久，終於低低叫了一聲：“哥。”
晏東霆擡起手揉了揉他的頭髮，笑道：“以後，哥罩着你。”
顧流光拍開他的手，快步朝廚房走去。“誰要你罩了！”
晏東霆看到，他的耳朵又紅了起來。
跟着他走進了廚房裡，晏東霆靠在牆上，安靜的看着他上下忙碌，也不說話。
但是顧流光就有些惱了。這個人怎麼就那麼陰魂不散，他到哪兒也跟着到哪兒，一會兒該不會還跟着自己去餐廳吧？想到這裡，他心裡忽的又一刺。他在餐廳裡的工作就是被呼來喝去，擦擦桌子收收碗，收遲了還會被罵，被罵也得忍氣吞聲，卑微到了極點。他已經夠慘的了，一點也不希望這個人再看到這樣的自己。
轉過身，顧流光問道：“你一會兒上哪去？”
晏東霆沉默了一會兒，道：“去找活幹。”
顧流光鬆了一口氣，不是打算跟着自己就好。
“如果我找到適合你的角色，你要不要拍？”晏東霆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問道。他身上的襯衫因爲他的動作緊貼在他身上，隱約露出下面結識的肌肉來。寬肩，窄腰，加上英俊的臉龐，無一不散發着危險的吸引力。
顧流光不由感慨。像他這樣的長相身材，就算現在不出名，將來也是會成爲大明星的吧？他可以預見這個人輝煌的未來，而他……
“再說吧，我不想露臉。”顧流光垂下眼道。
“反正酒吧現在你也去不了了，我會幫你留意的。”晏東霆說道。“不露臉的也可以。”
顧流光頓了頓，道：“好。”
“晚上我陪你去酒吧轉轉，昨天害你同時丟了兩份工作，我總得做些什麼。”晏東霆又道。“而且聽不到你唱歌，感覺怪可惜。”
“恩。”顧流光應了一聲，殊不知自己臉頰已經紅了起來。
“別擔心，有我在，那些人不敢再來找你麻煩了。”
“行了，你快出去，我要給寧寧做吃的了。”顧流光羞惱的道。
晏東霆勾起脣角，轉身走了出去。
屋外，顧寧也醒了，正搬過一張小凳子，站上去夠着放在水槽裡邊的牙刷。晏東霆走過去，順手給她拿了下來。
顧寧仰起頭，朝他甜甜的笑道：“叔叔早上好。”
晏東霆揉了揉她的腦袋，道：“早。”
顧寧低下頭，擠好牙膏，踮起腳伸手去擰水龍頭開關。
晏東霆站到她身後，將她抱了起來。顧寧位置變高，一下就夠到了水龍頭開關，立即開心的笑了起來：“我長高啦！”
晏東霆嘴角牽了牽，也笑了。
顧流光弄好吃的出來，就看見晏東霆抱着顧寧站在洗水槽前，正用毛巾仔細擦着顧寧的小臉蛋，凌厲的眉眼間有着一抹柔色。
顧流光心中倏然一暖，不由多看了晏東霆兩眼。
真心對他妹妹好的人，他都打從心底的感到感激。更何況，這個人昨天還救了他一次。
好吧，雖然這個人剛纔佔了他的便宜讓他叫了一聲哥，但他現在決定不去計較了。
“吃飯了。”他說道。
顧寧和晏東霆一齊轉頭朝他看去。
晨光中，少年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淺淺彎着，彷彿蘊藏了這世上所有的美好，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