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心茶樓。
簡潔古樸的包廂裡瀰漫着淡淡茶香, 幽靜的古琴曲隨着嫋嫋青煙四下流淌，時間在這個地方彷彿靜止了一般，讓人不由自主也跟着平和下來。
曾愷將茶杯推到顧流光面前, 道：“這邊的茶很不錯, 嚐嚐看。”
或許是受到了環境的影響, 顧流光並沒有推脫, 而是端起來, 小抿了一口。
曾愷問：“怎麼樣？”
顧流光淡淡地道：“喝不慣。”
曾愷端起茶杯，在鼻前聞了聞，別有深意地道：“人生啊, 就像茶，被滾燙的熱水沖泡過, 才能散發出它該有的味道。”
顧流光冷淡地問道：“你找我到底想說什麼？”
“來, 我先給你介紹一下我這幾個朋友。”曾愷放下杯子, 指着分散坐在茶桌旁邊的那幾個人，一一給顧流光介紹道：“這位是張和平張導演, 這位是李默生李導演，這位是陳大有陳導演，都是我的朋友。”
導演？顧流光看了看李默生和陳大有，莫名覺得他們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皺起眉, 他朝他們微微頷了頷首, 當是打過了招呼。
“張導上次來我這, 看過我剪的片段——就是你拍的那一部分, 覺得你外形很不錯, 有個角色想找你拍。昨天他還託我聯繫你呢，沒想到今天就在餐廳裡遇見了你, 你說巧不巧？”曾愷說道，“所以我就想趁着這個機會跟你好好說這事兒，耽誤到你上班了，我在這先跟你道個歉。”
“這不是巧，這是命中註定。”曾愷說完後，身旁的張和平跟着說道，“我爲這個角色找人找了大半年了，怎麼看都不合適，如今終於讓我遇到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動。”
陳大有說：“去去去，就你缺人，我也缺啊。”
李默生大笑着說：“你們這是在搶人嗎？我要不要也跟着加入？”
顧流光放在桌子下的手緊緊握成拳：“所以，你們約我來這，是想找我拍電影？”
張和平道：“不不不，我那是電視劇，抗戰諜戰戲，打鬥場面非常多，鐵血真漢子啊。”
陳大有道：“小顧你可別上了他的賊船，抗戰戲沒什麼好拍的，那破衣服一穿，泥土一爆，哎喲臉上全是灰，和着血，臉都看不清楚了，觀衆哪還認得出你來啊。要我說，你這條件，就該來拍我那部都市時裝劇，西裝革領，往辦公室一坐，絕對迷死外面那羣小女生。”
“抱歉。”顧流光一口回絕。“我不會拍的。”
“爲什麼？”張和平滿臉不解，“難道你不喜歡拍電視劇？你不會是聽曾愷他說什麼了吧？我跟你說，電視劇可要比電影賺錢多了，電視劇的片酬可是按集算的，哪像他那電影，嘿嘿。”
垂眼看着手中橙黃色的茶水，顧流光淡淡地道：“與喜不喜歡無關，我還有工作要做，抽不出時間去做別的事。”
“這也是一種工作啊，小顧。”曾愷堆起笑，緩聲說服道，“能多做點，就能多掙點，也能早點湊齊你妹妹的醫藥費，不是麼？”
聽完這話，顧流光心裡很不是滋味。他知道曾愷說的沒錯，多做一點就會多賺一點，否則他也不會找那麼多兼職，每天穿越大半個城市，晚上幾乎接近凌晨纔回到家。可是，他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做其他的事了，寧寧那麼需要他的陪伴，他也不能捨棄現有的任何一份工作，更不想出名被別人關注。
“很抱歉。”顧流光依然還是拒絕道。
張和平嘆息一聲：“真的不行嗎？”
“恩。”顧流光應道，“我不能丟下我妹妹，也不想過多的在電視上暴露自己。”
早就猜到他在顧慮些什麼，曾愷問道：“如果他們找你拍的只是一些不怎麼需要露臉的小角色呢？你願意接麼？”
顧流光愣了一下。不怎麼需要露臉？那不就是跑龍套麼？忽的，他腦中又浮現出晏東霆的身影來。那個人，說過自己是個跑龍套的吧？
見他神色似有鬆動，曾愷緊接着道：“去過片場你也知道，一部戲裡並不是只有主角，還必須有各種各樣的角色才能支撐起來，這些角色因爲鏡頭短，臺詞少，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也能完成，但也有相應的酬勞——就像你那天演的那個流浪歌手一樣。”
張和平附和道：“他說的沒錯，配角雖然不起眼，但也有它存在的意義。”
不得不承認，此刻顧流光的確是有些動心。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彷彿雪中炭一樣的七百塊錢，也永遠都忘不了在片場中第一次見到……某個人時的場景。
“怎麼樣？”
顧流光回過神來，眯起眼，終於將一直盤踞在心中的疑惑問出了口：“我們交情不深，你爲什麼肯這樣幫我？”
“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了從前的自己。”曾愷輕嘆一聲，感慨萬分地道，“其實我們在座的幾個人，沒有誰一開始就是從導演做起的，都是在底層裡混過的，所以知道生活的艱辛，見到你這樣辛苦的爲你妹妹而努力，都想幫一幫你。當然，你也不用害怕欠誰的人情，就像我剛纔說的，把它當成是一份工作就好了，我們彼此之間只是合作關係，沒有別的。”
顧流光只是不太親近人，倒也不是那樣絕情，曾愷的這番話到底還是說動他了。他道：“我回去考慮一下。”
知道自己的目的基本已經達到，曾愷也不再多說，朝身旁的幾個好友使了個眼色，道：“你想好了隨時聯繫我，我的名片你還收着吧？”
顧流光道：“恩。”
其他三名導演也紛紛從錢夾裡取出名片朝顧流光遞去：“直接聯繫我們也可以。”
顧流光道了聲謝，將名片收起來，起身說道：“我要走了。”
曾愷問道：“要不要我送你？”
顧流光拒絕道：“不必。”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確認他走遠後，陳大有對曾愷笑道：“行啊你，這麼快就摸清了他的弱點，相信不要多久，就能把他吃得死死的了。”
李默生給曾愷空了的杯子斟滿茶水，別有深意地道：“到時候可別忘了給我們一點‘辛苦費’啊。”
曾愷笑了起來，狡猾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少不了你們的。”
省立醫院。
將顧寧送進彩超室，晏東霆和馮毅退了出來，坐在走廊裡耐心等待着結果。
醫院裡人來人往，聲音吵雜，四處都飄蕩着消毒水的味道。偶爾會有護士推着車從兩人面前走過，車上堆滿了針管和藥瓶。每多看一眼，晏東霆的臉色就難看一分，最後他索性閉上眼，讓自己跟這個世界隔絕起來。
知道他對醫院有陰影，馮毅試圖找話題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晏總，真的要捐助醫院搞一個風心病救治項目嗎？”
“恩，”晏東霆應道，“這件事用公司的名義來做，你吩咐下去，讓公司裡的藝人也參與進來，再請媒體做個專題報道，把它曝光出去。”
馮毅瞭然的點頭，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晏東霆道：“儘快辦妥，這件事不能拖。”
馮毅道：“好，送你們離開後我立即就去辦。”
“不用。”晏東霆道，“你現在就去吧，我送她回去就行。”
馮毅應了一聲，看了看彩超室緊閉的大門，暗歎一聲，轉身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馮毅一離開，晏東霆便將臉深深埋在掌心裡，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強壓下胃裡那陣陣泛起的噁心。就當他感覺自己快撐不住的時候，身上忽然一撲，顧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晏叔叔，我好了。”
晏東霆睜開眼，顧寧正笑嘻嘻的拉着他的胳膊，身後站着省立醫院心內科的權威醫師。
心上一鬆，他站起身，朝那名醫生問道：“都檢查好了嗎？”
“好了。”醫生點頭道，“跟我來吧，跟你說一下結果。”
晏東霆應了一聲，託護士照顧好顧寧，跟着醫生進了他的辦公室。
抱着顧寧離開醫院時，晏東霆臉色格外的凝重，耳邊不斷迴響着醫生剛纔跟他說過的話。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小兒心臟手術比成人手術要難做許多，將來隨着年齡增長心臟還有可能會出現其他問題，到時候恐怕還得再動一次手術，在這期間她必須得一直服用藥物控制病情，算下來，這並不是一筆小數目……】
同仁醫院的醫生是否也曾跟顧流光說過一樣的話呢？以顧流光現在的能力，想給顧寧攢夠第一次手術的錢就已經很難了，更別說將來還要再進行第二次手術。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知道他心情不大好，顧寧乖乖的待在他懷裡一言不發。走出很遠之後，她纔出聲問道：“晏叔叔，你不等馮叔叔了嗎？”
晏東霆回過神來，道：“不了，他有事先走了。”
顧寧眨着雙眼，問道：“你不開心嗎？”
晏東霆說道：“沒有。”
“你比寧寧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更兇了。”顧寧說道，用手輕輕戳了戳他的臉，“笑一個嘛，笑一個就不兇了。”
晏東霆心頭一軟，無奈地問：“我很兇嗎？”
顧寧笑着說：“是啊，你不說話想事情的時候可嚇人了，不過寧寧不怕你。”
晏東霆由衷地道：“你很勇敢。”
顧寧將臉貼在晏東霆胸口，聽着他穩健有力的心跳聲，忽的問道：“晏叔叔，我的病能治好嗎？”
晏東霆愣了愣，道：“可以。”
顧寧問：“那你爲什麼不開心？”
晏東霆只能用自己的弱點安慰她：“我只是害怕醫院。”
顧寧捂着嘴笑得兩眼彎彎：“你是大人，怎麼還怕醫院？”
晏東霆道：“我怕打針啊，你不怕麼？”
顧寧說：“我不怕，因爲打針能讓我好起來。你也不要怕了好不好？”
是啊，不能再怕了。爲了這個孩子，他以後少不得要來醫院走動，難道每一次都要落荒而逃嗎？不管怎麼樣，他一定會給她一個百分之百成功的手術，也會保她一世平安無憂。
回頭看了看省立醫院那巍峨的建築，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好。”
顧寧伸出小手：“那我們拉鉤鉤？”
他騰出手，跟她拉了拉小指。小女孩咯咯笑道：
“拉鉤拉鉤一百年不許變。好了，以後晏叔叔再害怕醫院就是小狗狗！”
小狗狗麼？雖是童言無忌，但晏東霆卻把這句話深深記在了心裡。抱緊她，他問道：“既然出來了，我就帶你走走，你想去哪兒？”
顧寧歪着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我從來沒有能去接哥哥下班，你帶我去好不好？”
晏東霆愣了愣，笑道：“好。”
顧寧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你最好了！”
顧流光離開茶樓後，又返回餐廳繼續今天未完的工作。然而經過茶樓一敘，他明顯更心不在焉了，無論在做什麼，腦中總會想起曾愷所說過的話來。
【能多做點，就能多掙點，也能早點湊齊你妹妹的醫藥費，不是麼？】
是啊，想要湊齊寧寧的醫藥費，還需要大把的錢，那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輕易弄到手的，必須要他不斷不斷地去努力，才能填補一小點兒。
【只是一些不怎麼需要露臉的小角色，花不了你太多時間，酬勞也跟那個流浪歌手差不多。】
一個什麼臺詞也不用說，只需隨便唱兩句的流浪歌手，就給他額外帶來了七百塊的收入。那麼再多來幾個這樣的角色呢？兩個是一千四，三個，四個呢？又會是多少？
【把它當做是一份工作就好了，我們彼此之間只是合作關係。】
深呼吸一口氣，顧流光擡起頭來看了看這間自己工作了大半年的餐廳。此時正是下午茶時段，客人漸漸多了起來，餐廳裡幾乎沒有了空位，每一個服務生都在忙碌地走來走去，做着自己該做的事，就連他自己也一樣。這就是他的工作，不需要擁有太高學歷，只要肯吃苦就能勝任的工作。
對比起來，拍戲、唱歌，都要比他現在做的事情輕鬆得多。既然無論如何都是在工作掙錢，那麼他還猶豫些什麼呢？只要堅定着不露臉，像那天一樣儘快把他的戲份拍完，根本就不會耽誤他多少時間，那樣他也能早些回家陪寧寧……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個提議都對他充滿了誘惑力。他知道，他已經沒有理由再拒絕了。
算了，等找好了唱歌的酒吧，確定晚上兼職的時間以後，就給那幾個導演打電話吧。顧流光暗暗想道。
下午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沒一會兒，就到了顧流光下班的時間。換下制服，跟領班打過招呼，他便拿好自己的東西，從後門離開餐廳，朝附近的公交車站走去。
只要他足夠努力，很快就能湊夠寧寧的手術費了。那個女人曾放話說他根本養不活寧寧，如今他不僅把寧寧照顧得好好的，還有希望能治好她的病，他並不是那麼沒用，不是麼？
或許是看到了一絲未來的曙光，他的腳步也變得輕鬆了起來。不經意地擡起頭，看清馬路對面那兩道身影時，他頓時愣在了那裡。
秋日的夕陽斜斜地照耀在大地上，被高大的樹木切割成細碎而溫暖的光斑。晏東霆與顧寧就依偎着坐在這樣的光斑裡，他的右手高高擡起，似是在替她遮擋陽光，而顧寧手裡握着一個色彩斑斕的風車，正仰頭不斷跟他說着什麼，臉上滿是顧流光從未見過的開懷笑容。
似是察覺到什麼，晏東霆擡起頭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來。
那一瞬間，顧流光忽然覺得陽光很熱，混合着那道專注熱烈的目光，一直從皮膚灼燒到他的心底。那個隨着微風輕輕轉動的風車，似乎也成了他生命中唯一鮮明的顏色。
腦中嗡的一響，他跨上天橋，不顧一切地朝對面跑去。
“哥哥，我們在這裡！”遠遠的，顧寧揮舞着手中的風車衝他喚道。
來到兩人面前，他大口喘着氣，一顆心在胸腔裡瘋狂跳動着。
顧寧跳下長椅，朝顧流光張開了雙臂。顧流光愣了好一會兒，才蹲下身去，將她結結實實地抱了起來。
“哥哥，我的風車漂亮嗎？”顧寧靠在他懷中，獻寶一樣的舉着手中的風車問道。
顧流光看向晏東霆，小聲問道：“你，你怎麼帶着她來這裡了？”
“她說想接你下班。”晏東霆回道。
顧流光問：“那你怎麼知道要在這裡等我？”
晏東霆淺淺一笑，應道：“早上你在這個站下的車。”
“哥哥。”顧寧捏了捏顧流光的臉，不滿地道：“你怎麼不理我？”
顧流光這才把目光轉向她和她手中的風車。靠近了才發現，她手中的風車竟是手工製成的。“很漂亮。”他道。
顧寧笑彎了眼：“這是晏叔叔做的，我好喜歡。”
顧流光驚訝地瞪大眼：“你還會做這個？”
晏東霆擡手撥了撥風車的葉子，道：“我母親教我做的。”
想起他說過他母親已死，顧流光心裡一窒，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許久，才低聲道：“下次你也教我做吧。”
晏東霆笑道：“好。”
這時，回家的那一路公交車正好緩緩朝他們開來。顧流光抱緊顧寧，朝着前方的公交站臺走去，道：“走了走了，回家。”
他沒有看到，在他說出“回家”兩個字時，晏東霆眼中有什麼東西再也控制不住，完完全全地溢了出來。
你知道嗎，在這座孤單的城市裡，有你在的地方，纔是我唯一的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