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 顧流光睡得並不是很安穩。夢魘如同吞噬白晝的黑夜一樣,在他閉上雙眼時,就已經侵入到他的大腦裡。
他夢見了小時候跟隨母親居無定所的漂泊, 還有顧寧出生後自己視若珍寶的反應, 以及母親偶爾給予的溫情, 甚至還有帶着寧寧出逃後遇見晏東霆的一點一滴……這二十幾年來發生的事, 像一部被人按住快進鍵的無聲電影, 在他眼前飛速流轉着,最後定格在了停屍房裡他母親那張灰敗狼狽的臉上。
鏡頭緩緩後退,他“看”到曾經的自己站在母親的屍體前, 臉上的表情既說不出悲傷,也不能算冷漠。“他”就這樣默默站在那裡良久, 直到身後又出現另一個人影。
那個人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 肩膀寬闊有力, 英挺又冷峻。那個人出現後並沒有說話,只是從背後緊緊的抱住了“他”, 他很明顯的感覺到夢中的那個自己放鬆了下來。
那個人曾經是他的另一個夢魘,但如今卻成爲了安穩他情緒最堅實的力量。
然而,這樣的溫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夢境又開始產生了變化。
他“看”到停屍房裡的地板忽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母親的屍體連同冰冷的鐵牀瞬間就被漩渦的吸力拉了下去, 夢中的自己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 伸出手去想要挽救, 但隨後就發現自己也跌入了漩渦之中。就在他以爲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 忽然從邊上伸出一雙手, 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擡起頭,那個人蹲在最上方, 滿臉的緊張。
他忽然就鬆了一口氣。
誰知,那個人身後突然有道黑影籠罩了上來,他慌忙想要出聲提醒,耳邊卻傳來了一道槍聲。他看見黑白色的血花從那個人的心臟噴涌而出,濺灑在他的臉上。明明只是夢境,他卻能感覺到臉上滾燙的溫度,以及——
心臟尖銳的疼痛和悲鳴。
顧流光猛然睜開眼,張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氣令意識漸漸恢復清醒,然而心臟的痛楚還很清晰強烈,他倏地坐起身來,掀開被子跳下牀,赤着腳朝門外跑去。
用力推開隔壁臥室的門,顧流光將目光朝牀上投去,發現上面空無一人後,頓時慌了神。
人呢?去哪裡了?
他轉身在屋內焦急的尋找着那個人的身影,客廳、露臺、廚房、甚至還有浴室——
沒有,哪裡都沒有。
腦海中那個人胸口中槍的場景在眼前揮之不去,他擡起手按在胸口上,忽然有些想哭。
“流光?”身後倏然傳來那聲熟悉的呼喚,“你怎麼醒了?”
顧流光回過頭,黑暗中,那人漸漸靠近的身影是那麼的清晰。
一股力道朝自己撞來,晏東霆連忙伸手扶住緊緊抱住自己的那個人,向後微微退了兩步,穩住了身形。
“怎麼了?”感覺到從懷中傳來的強烈不安,晏東霆低下頭,“鞋子也不穿,做噩夢了?”
顧流光一言不發地收緊了手臂。
“我在這。”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晏東霆放柔了聲音。
緊貼的身體讓顧流光真切的感受到了晏東霆胸腔裡強有力的心跳聲,他閉上眼,將臉深深埋入晏東霆頸脖中。
“你去哪裡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沉重而沙啞。
“睡不着,在書房處理了一下文件。”輕撫着他腦後柔軟的頭髮,晏東霆眼裡滿是疼惜,“夢見什麼了,這麼害怕?”
“你別問。”
晏東霆帶着笑意道:“好,不問。”
“你笑什麼?”顧流光悶聲質問道。
“我只是有些高興,”晏東霆側頭輕輕吻了吻他頭髮,“你在想我。”說完這句話,他以爲顧流光會一如既往彆扭地將他推開,誰知那人卻意外的又抱緊了他。
說不清那一刻席捲了自己內心的情緒是什麼,晏東霆只知道自己以更強大的姿態,將那人完完全全包裹在了自己的羽翼裡。
“流光……”
“我要你陪我。”顧流光低聲道。
“好。”
“我要你站在我能見到的地方。”
“……好。”
寬大而溫暖的臥室裡,牀頭櫃上一如既往亮着一盞微弱的檯燈。顧流光緊抓着晏東霆的手臂,像個害怕黑暗的孩子一樣,側身依偎在那人身邊。那人擡起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着他的頭髮,胸膛因爲動作而微微起伏着。
七年了,他們從沒有哪一刻能像現在親密。雖然在那些徹夜未眠的夜裡,晏東霆曾無數次強硬的將顧流光抱在懷裡,但那時候的流光總是離他很遠,遠到彷彿一鬆開手就會徹底失去,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收緊手臂。
後悔嗎?他問自己。不,不管再重來多少次,他都依然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因爲遇見顧流光,就是他無法逃脫的命運。
雖然不知道自己在流光的心裡到底擁有多少分量,但是至少在現在這一刻,他是被需要的。
“困了嗎?困就睡吧。”輕輕拍了拍顧流光的背,晏東霆道。
“睡不着。”顧流光低聲道,“我腦子很亂。”
“那就這樣躺着吧。”晏東霆道,“我會陪你。”
“喂。”顧流光輕輕叫了一聲。
“恩?”
顧流光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跟我說說你以前的事吧。”
“想聽什麼?”晏東霆稍稍支起身子,靠在柔軟的枕頭上,手指在青年黝黑的頭髮中游走着。
“你的家人,你的父親母親,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晏東霆問:“爲什麼想知道這些?”
“從沒聽你提起過。”
晏東霆看向面前虛無的空氣,回憶起了自己已經多年沒有交集的家人。
“我的母親……是一個非常知書達理的女人。她就像是一塊精心雕刻的模板,挑不出一點毛病,卻又完美得令人感到冷漠。她很少教導我,也從來不會與我過分親近,偶爾施捨給我的擁抱,卻又讓我感覺到她對我的厭惡。
“而我的父親,則是一個冷血得近乎無情的人,他幾乎從不跟我交流,看我的眼神裡也沒有父親的慈愛。在他的眼裡,我並不像是他的孩子,更像是一個必須要繼承家業的工具。久而久之,我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像他,獨斷,□□,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頓了頓,晏東霆道:“也許,這也正是母親不肯親近我的原因。從懂事的時候開始,我就發現他們兩個除了必須要共同出席的場合之外,就再也沒有多餘的交流。那時候的我以爲是因爲父親脾氣不好,母親畏懼他,所以不敢親近。直到後來母親病重離世,我才發現他們一直彼此憎惡着。這個發現一度讓我感到不解,即使是商業聯姻,但在一起那麼多年,總歸還是會有些情分在。”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帶着疑問私下調查了很久,最後終於在父親的書房裡發現了那份協議。”晏東霆臉上滿是嘲弄,“他們之間沒有感情,只有利益,而我,不過是爲了傳承家業而製造出來的必需品。”
“你知道當年父親將我趕出家門的時候說了什麼嗎?”晏東霆低頭看着顧流光,“他說‘你本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把你撫養到現在這個地步已經是我最大的仁慈,滾出這個家,否則我一槍打死你’。”
顧流光聽着這些話,指尖徹底冰涼。他知道晏東霆必定出身不凡,也曾想象過他過去的生活,但再多的想象,也比不過現在親耳聽聞來的令人心驚。
“後來呢?你去了哪裡?”顧流光問道。
晏東霆笑了笑:“之後就像你一樣,在無數個城市輾轉流浪,尋求出路。”
“像你一樣”四個字,令顧流光心裡震了震。這個人,其實一直都將他擺在同等的位置上啊。
“流光,其實你一直都比我幸運。”輕撫着身側那人的頭髮,晏東霆低聲道,“你身邊有愛着你的寧寧,有想要去完成的心願,有屬於你們的幸福。而我,卻是一無所有。”
“但你比我成功。”顧流光由衷地說道。
“那是因爲我孑然一身,所以無所畏懼。”頓了頓,晏東霆道,“直到遇見你和寧寧。”
顧流光沉默了下來。他說的,他都知道的。從他們相識開始,這人不知道爲他擋了多少次危險,之前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基業,去成全他的逃離。
顧流光又想起了那個夢。
這個人在深淵邊緣拉住自己,但卻因爲自己,墜入真正的深淵。
他爲之難過,卻無力阻擋。
此時此刻,他忽然就明白了顧寧的心情。
——如果死亡明天就會突然降臨,如果一切終將都會失去,那麼爲什麼不能在有限的時間內,爭取和最重要的那個人多待一會兒呢?就算彼此都有缺點,還有很多棱角需要磨合,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沒有人天生默契,所有的爭吵和誤會總會過去,不是麼?
顧流光一直的沉默讓晏東霆誤以爲自己又戳到了他的痛處,忙按了按他的肩,道:“對不起,我不該提起寧寧。”
“不怪你。”顧流光道,“我知道你也不好受,你對她的疼愛並不比我少。”
晏東霆撐着額頭,低聲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她曾經說過長大了想嫁給我。”
顧流光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地問:“什麼?嫁給你?”這小丫頭,怎麼什麼話都敢說……
“她說,她不想我們三人分開。”晏東霆道,他注視着顧流光黑暗中明亮的雙眼,“我希望我永遠都不會讓她失望。”
“也別讓我失望。”顧流光別開臉,小聲地道。
“好。”晏東霆笑了起來。
這番對話過後,他們誰都沒有再開口,但卻清晰的從對方那裡感受到了心底深藏着的珍惜。睏意終於朝顧流光襲來,他將臉朝那邊靠了靠,閉上了雙眼。
“晏,晚安……”
吻了吻他的額頭,晏東霆輕聲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