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環境是會互相影響的。
自打進了五六班,林淼便明顯感覺內心開始變得安靜。就連重生帶來的心浮氣躁,都在這個班級的佛系氛圍的潛移默化下,逐漸消退下去。
五六班這個班集體,應該是林淼兩輩子以來所遇到過的,最接近“平庸”這個標準的團隊。
班裡的學生沒有學習成績特別出挑的那種,全班的考試平均分,也長期在年級段第三名和第四名之間來回移動。此外各種課外能力方面,同樣完全不存在什麼運動健將、樂器高手或者知識達人。九成以上的小孩,全都從骨子裡透出一種我是路人甲乙丙丁的氣質,就連說話和走路,也都顯得溫溫吞吞的,很難看出小孩子應有的活力和朝氣。
林淼一開始以爲,應該是周老師這個班主任的氣質,對全班的小孩造成了影響。
但在兩個禮拜之後,就在某個平常下午的平常語文課上,林淼坐在位置上發着呆,百無聊賴地思考着宇宙和人生的奧義,就在差點便要頓悟成佛的那一瞬,他突然間一個激靈,緊接着就猛然意識到,造成五六班這種與世無爭的氣氛的原因,可能更加簡單。
用一句話來解釋就是——五六班沒有漂亮姑娘。
從人類學和社會學研究的角度來看,男孩子在學校裡頭調皮,是存在多種誘因的。
而在所有誘因中佔比例最大,所起到的效果最強的,無疑就是荷爾蒙。
可能許多人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們小時候壞破紀律、無視校規、打架鬥毆、假裝社會、特立獨行、譁衆取寵、叛逆無度,在所有這些日後他們自己回想起來都會覺得煞筆的腦殘行爲背後,其最深層次的初衷,其實多數都是源於想引起班上漂亮姑娘的注意。
在五六班這個找不出美女的地方,男孩子的生物本能,顯然是從精神源頭上遭到了閹割。
班裡的男生們,幾乎徹底喪失了裝逼的源動力。
女生們也因爲空氣中雄性荷爾蒙濃度的降低,變得異常寧靜和溫柔起來。
於是她們平時跟林淼說話,全都變成了這個腔調——
“林淼,你的數學好好啊,怎麼這麼好啊,你怎麼這麼聰明啊?”
“林淼,你作文寫得好好啊,怎麼這麼好啊,你怎麼這麼聰明啊?”
“林淼,你的字寫得好好啊,怎麼這麼好啊,你怎麼這麼厲害啊?”
“林淼,你以後叫我姐姐好不好,讓我當你姐姐吧,你真是好可愛啊~”
林淼在又一個課間,兩眼發直,木然接受着五六個四五分標準的小姑娘毫無新意的吹捧。然後他動作機械地轉過頭,看了看坐在教室最後排角落裡的陳小龍。
只見陳小龍同學表情淡漠,眼神甚至有點癡呆。
據說這小孩曾是百里坊小學全校最會鬧騰的,但到了周老師班上之後,就再也沒幹過蠢事……
真是狠啊……
沒有班花和校花的世界,簡直比沙漠還要淒涼,連人生都彷彿失去了色彩……
小可愛,你的感冒好了嗎?
林淼不由自主地想念了一下不會吐痰的張瑤瑤,然後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從書包裡拿出一本六年級奧數習題冊,對左右道:“要上課了啊,大家散了吧……”
“啊!六年級的題目!”一個女孩子尖叫起來。
林淼一臉無語地對她道:“大姐,你前天就這麼喊過了,麻煩稍微有點創新精神好不好?”
“啊?你叫我姐姐了?”她完全放過了林淼這句話的重點,興奮地揉了揉林淼的頭。
林淼半個字都不敢再說了,生無可戀地保持着癡呆的狀態,直到下午最後一節課到來。
下午最後一節課,一般都是副科。
今天是10月8日,週六——百里坊小學對週六的課程安排,是單數週全天上班,雙數週半天上課。要等到95年上頭正式確定全國雙休制度,纔會停掉週六的課程。
五(六)班週六下午最後一節是美術課。
林淼從小對美術課沒感情。因爲他是個標準意義上的手殘,從小到大在繪畫這件事上就從來沒達到過及格線,完全沒遺傳到林國榮的繪畫天分。
而且不但是畫畫,事實上對於所有需要精細操作的技術,林淼都要花上比別人多好幾倍的時間才能熟練。所以他小的時候寫字,其實也跟狗爬沒什麼區別。每每總讓手把手教他練字的林國榮氣得暴跳如雷,簡直要懷疑兒子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
而後來林淼的這門手藝之所以能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全靠在大學期間瘋狂摘抄筆記。
大學四年下來,林淼起碼用掉五六百根水筆的筆芯,再加上他有意識地在這個抄筆記的過程中對每個字都精心雕琢,這才換來日後人人稱道的一手好字。
但是對於畫畫,他就沒有這麼多時間和激情了。
“同學們,我們今天來學一學透視,這個透視呢,就是要畫得立體,什麼叫立體啊,就是要有三維空間感……”學校教美術的是個70多歲的老爺子,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非要到學校來發揮餘熱。
林淼知道老爺子藝術功底深厚,但他更知道自己的手殘無可救藥。
所以一上美術課,林淼就把奧數題拿出來刷,至於美術作業什麼的,對一個連語文和數學作業都從來不交的小學生來說,真的沒有什麼存在意義。
“誒,黃蓓蕾好像很喜歡你啊,說你長得像個洋娃娃。”同桌彭芳芳和一般小孩一樣,上美術課只想着畫,不喜歡聽那麼多理論。所以老師在上面講,她就在地面和林淼扯閒篇。
林淼看着習題冊,思路有點亂,乾脆先停下來,糾正彭芳芳道:“那個不叫洋娃娃,那個叫公仔。你說的是那種很大一隻的絨毛狗熊,對不對?”
“對對,就是那種很大很大的,香港電視劇裡放的那種。”彭芳芳興奮道。
林淼道:“就是是咯,那個叫公仔,和洋娃娃是兩個概念。”
“那爲什麼叫公仔啊?”彭芳芳一臉好奇,“因爲……是公的嗎?”
林淼被問住了,敷衍道:“大概吧……”
“哦……我懂了,那我們以後就叫你公仔吧!”彭芳芳捂着嘴輕笑道。
林淼只怪自己嘴賤,深吸一口氣,放下奧數題,拿出了美術課本。
這題目,這節課沒法刷了。
臺上老爺子一看神童今天居然認真上美術課了,立馬激情滿滿,口沫橫飛。
40分鐘的美術課,老爺子滔滔不絕地足足講了25分鐘還多。
最終這堂課,沒有一個人能把作業交上去,只能等到週一回來再交。
放學鈴聲一響,林淼就馬上背起書包,往音樂教室跑去。
跟五六班的同學相處久了,林淼覺得還是猴子姑娘和許風帆比較有趣,至少大家能正常溝通。
小跑着到了上課的地方,單老師已經在了。
教室裡開了燈,黑板上的五線譜也擦掉了,取而代之的,是2道剛剛寫上去的六年級奧數題。
單老師見到林淼就發自習慣地微笑,似乎所有搞數學工作的人,都特麼極爲現實,只要遇上聰明孩子,就喜歡得不得了。而遇上笨蛋,就很難有什麼好臉色。
林淼雖說後來學得不錯,但小時候也有過一段學渣歲月,所以箇中冷暖,體會相當深刻。
師徒倆閒聊了幾分鐘,奧數隊的另外三個人跟着就到了。
樑歡歡、許風帆和雷瑞瑞三個六年級的娃結伴過來,許風帆最後一個走進教室,順手就關了門。
被淘汰掉的兩個女生,雖說名義上是替補隊員,但這兩個星期,已經沒來上課了。
“好了,都到了,那就先說一件事吧。”單老師面色嚴肅道,“下個星期15號,也就是星期六早上,區裡比賽就要開始了。比賽就一天時間,考兩場,上午一場資格賽,下午一場決賽。今天各學校的參賽名單已經出來了,我們學校當然就是你們4個人,全區參加比賽的,一共有280個人,有的學校像廣場小學,他們的名額比較多,能報8個人,所以我們想拿好的名次,還是比較有難度的。我跟苗校長商量了一下,如果你們班的班主任,還有你們的家長,這兩邊都同意的話,那接下來這個星期,我們就可以集中衝刺一下。別的課就先別上了,你們就跟着我,上一個星期的奧數課。咱們爭取4個人都能進15號下午的決賽。只要進了決賽,至少就是全區三等獎。”
話剛說完,林淼就舉起手來。
單老師馬上面露微笑道:“你說。”
林淼大聲道:“單老師,我代表我爸媽和我班主任,單方面同意了!”
“行!”單老師哈哈一笑。
其他三個孩子面面相覷片刻,然後猴子姑娘和許風帆也相繼表態。
“我應該沒問題……”
“我也應該可以……”
只有雷瑞瑞,顯得有些猶豫道:“我還是等星期一,先問問我們老師吧……”
單老師馬上急吼吼道:“星期一問就太晚了,星期一我這邊都上第二天的課了,你現在就去問吧!現在你們老師應該還沒走,你趕緊去問一下!”
說着,又望向許風帆和樑歡歡道:“你們兩個要不要也先去問一問?”
“我不用。”許風帆道,“我家裡有電話,等下回家打個電話就行。”
樑歡歡也道:“我也可以打電話問,我家店裡有電話,我有我們趙老師的傳呼號碼。”
剛站起來的雷瑞瑞聽這兩人這麼一說,也不走了,又坐了回去,小聲嘟囔道:“我家也有電話的,我也晚上再問……”
林淼看了看屋裡這幾個,心說原來在九十年代初,大家的起跑線就已經開始不平等了。
這年頭的孩子能學到奧數,說到底,主要還是因爲家裡比較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