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富所說的墳地就是他們這枝的祖塋地,是在村東南,離村有三裡多地。至於爲什麼祖塋會選在離村子這麼遠的地方,王吉富說不清,王祥秀他們這一代也說不清。
當永樑和永來推着王吉安來到祖塋時,看了祖塋前前後後的景物,略有些明悟。
祖塋正南方,有一條河叫四新河,河兩岸樹木蔥鬱,東北西南向斜斜流過,正北方不遠處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十字路口。這在陰宅風水上都是有說法的——所謂“山主人丁水主財”,在平原地帶,無山可靠,只能找水了,面朝四新河,應是“聚財之相”。另外,墳後有十字路,叫雙背劍,主家中出一掌兵權的武將。王永樑不懂風水,但他前世沒少聽好朋友大侃這方面的知識,這粗略的二點他還是看出來了。
看來,祖上選這裡作墳地,確是有眼光啊。風水是好,但也沒聽說祖上是大富人家,更別說出過什麼武將了。
王吉富站在祖塋地最靠北的一個墳頭前,對永樑說:“這是你老爺爺的墳。他活着的時候說過,後代會大富大貴,會有人當大官。我看你爸他們這一代不行了,你們這一代也就是你能成個事,其他人都不是那個材料。今天讓你來,就是讓你認認這些墳頭都是誰的,到上墳的時候不要忘了給他們燒點紙。另外給你說說,將來你爸他們這一輩老了以後,該怎樣佔穴。”
王吉富一邊說着,一邊給永樑指點:“咱這墳地是懷子抱孫格局,你老爺爺的墳左邊第一個是我,現在你大奶奶埋在這裡,等我死了,再與她合葬。這第二個是你爺爺的墳,你奶奶死了以後也要葬在這裡。再往左邊,是你三爺爺的墳,但是現在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說到這裡,王吉富擡起頭,望向遠方,似乎在回憶,也似乎在感傷。
“二樑啊,我心裡一直有一個遺憾,今天我就給你說說,我這身體是不行了,要是哪一天伸了腿,這遺憾就得帶到墳裡去。”
“大爺爺,別在地裡站着了,您坐到地排車上說。”說着王永樑攙扶着老爺子坐到了地排車上。
此時已接近上午十一點,陽光正好,王吉安咳嗽漸輕,他理了理思路,說出一段令人感嘆的往事來……
“我是1907年出生的,當時還是大清的天下。我們家在咱們村是一等一的富戶,房子和地都不少,還僱了幾個長工,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地主。我娘也出身一個大戶人家,嫁過來的時候還有一個陪嫁丫頭,**梅。在生了我和你爺爺吉順以後,我娘得婦科病,不能再生育了。那個時候講究多子多孫,只有二個兒子,我爹肯定不滿足,就又把春梅收入了房中。到了民國20年,春梅生了你三爺爺,取名叫吉安。吉安出生的時候,祥秀比他大了五歲。我爹對吉安這個最小的兒子特別寵愛,還讓他上了私塾。他很聰明,也很活潑,我和吉順也非常喜歡他,並沒有當他是兩個孃的孩子對待。我娘私心很重,不大待見吉安。那時候我爹規矩大,我娘心裡再不願意,也不敢表露出來。民國30年,我爹得了場病死了,吉安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說到這裡,王吉富抽了口煙,繼續道:“我爹死了以後,我娘就不讓吉安上學了,吃穿用度上也減少了。春梅姨娘心裡不痛快,但也不敢說什麼。一來二去就得了病,而且還是癆病。我娘也不給她請大夫抓藥,就讓她生受着。後來有一天夜裡,她忍受不了了,就自己爬着跳到村東頭的井裡,自殺了。”
“吉安抱着她孃的屍體那個哭啊,頭磕破了,嗓子也哭啞了,現在想起來都叫人心酸。”王吉富說到這裡,眼裡已是淚光瀅瀅。指了指墳地北面約三百米的地方,說:“看到了吧,那裡有個小墳包,那就是春梅姨娘的墳,可憐的是連祖墳都不能進。”
“春梅姨娘死了以後,我娘更是變本加厲,把吉安趕到長工住的院子,和長工一樣吃住。我和吉順對孃的做法看不慣,但也不敢忤逆,我心裡想着,等吉安長大了,我就求求娘,給吉安娶個媳婦,再分給他幾畝地,怎麼也不能讓他落到和長工一樣的地步。我是嫡長子,也當了家了,娘應該會答應的。誰知道他沒和任何人商量,1947年大參軍時悄悄地參軍走了,到現在也沒有一點音訊。”說到這裡,王吉富滿臉的惋惜之色。
“你後來沒打聽他的消息?”永樑問道。
“打聽了,淮海戰役支前的民工說打仗前見過他,以後就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任何消息。”
說到這裡,鄭重地看着二小:“你三爺爺是對這個家怨恨太深了,所以才離家當兵的。如果他還活在世上,也許你們還有機會見到他。要是見到他,就對他說,大哥對不起他,不要再怨恨爹孃,也不要再怨恨哥嫂,舊社會就那樣,嫡嫡庶庶爲了田地財產爭鬥不休的事多了,要向前看。如果他肯原諒,就讓他回來給爹、給他娘上上墳,把春梅姨娘的墳遷到祖墳,和你老爺爺合葬,排棺葬夾棺葬都行,也希望他死後也能葬在祖墳。”
排棺葬夾棺葬是當地的一種喪葬習俗。如果男主人有多位妻子,死後合葬時,以大房、二房、三房等順序排在男主人同一側,叫排棺葬,兩位妻子分列兩旁叫夾棺葬。排棺葬代表了各房女人之間的主次,夾棺葬則代表兩位妻子地位平等。當然無論排棺葬夾棺葬,都是有妻的名義的,妾是沒資格入祖墳的。
王吉富能許春梅姨娘進祖墳,還能許以最高規格的夾棺葬,足以說明他內心的悔意和期望王吉安歸來的強烈意願!
王永來迷迷瞪瞪不知所以,永樑可知這份託付有多麼重。看王吉富期盼的眼神,他連忙說道:“大爺爺,我理解你的想法了。我一定好好努力,爭取振興咱這個家族。如果有三爺爺或他後人的消息,我一定會把您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他,完成您的心願。”
“好好好!這我就放心了。”王吉安放下一樁心事,一副老懷大慰的神情笑了。
在回村的路上,王永樑回頭看了一眼祖塋,冥冥中似有祖宗們的眼光在肅穆地看着自己,心裡頓時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他默默地想:“今生我立志做一個富貴之人,莫非祖墳的風水是應在了我的身上?那武將應在誰身上呢?”……
大年三十這一天,永樑寫了幾幅春聯。大門門心寫的是“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門框兩側則是“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各屋門上則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五穀豐登將再現,六畜興旺定有時”等等,諸如此類。
“哥,哥,咱姨來信了!”永樑和永棟正在貼着大門上的春聯,就見穿着剛做好的花上衣的萍兒跑了過來,手裡舉着一封信。
一聽是遠在東北的姨來了信,王永棟和永樑也是欣喜不已,隨着萍兒進了院子。
聽到萍兒的喊叫聲,正在屋子裡和王祥科說話的齊光榮自是最高興了。她連忙對永樑說:“快給我念念,看你姨說的啥?”永樑答應着,撕開封口,取出二張寫滿了字的紙。只見上面寫道:
姐夫、姐姐:
你們好!孩子們也都好吧!
你們寫來的信和寄來的紅棗、皮棉都收到了,不要掛念。我們這裡一切都好,老朱他們廠子挺紅火,工資也漲了,現在一個月能領到40多塊。我還在廠裡的服務公司上班,一個月也能開支20塊錢。玉山上四年級,玉嶺上三年級,玉平上一年級,學習都一般,但都很健康,我不求別的,都沒病沒災的就行。
家裡都好吧,我姐夫和你身體沒事吧,你們要注意檢查身體,等病上了身就晚了。三個孩子也好吧,永棟過了年13了吧,我都沒見過他。還有永樑和萍兒,讓他們都好好吃飯,好好唸書。
姐,尹秋市很美的,這裡周圍都是山,山上全是紅松,夏天綠蔭蔭的,冬天下雪後,又是白茫茫一片,你和姐夫要是能來看看多好啊。
離家快二十年了,一次也沒回去過。姐,我可想你了,想的夢裡都哭醒過好幾回。過幾年,等孩子們大了,我一定要回去看看你。
隨信寄去20塊錢,給孩子們置辦點新衣裳吧。
妹夫朱虎臣妹妹齊冬霞敬上
七七年臘月十八
……
永樑讀完信,就見老孃已是淚流滿面。齊光榮已是父母雙亡,就這一個同胞妹妹還遠在東北,近二十年不曾謀面,乍聞訊息,自是激動非常。
齊冬霞是六零年去的東北。她和朱莊的朱虎臣結婚的第二年,趕上大水災,朱虎臣家裡人多,實在難以活命,就跟一幫人去了東北討生活。結果正趕上尹秋市木材加工廠開工建設,他幸運地被招入廠子當了工人,這才立住了腳跟。他們二人育有二子一女,分別叫朱玉山、朱玉嶺、朱玉平。
齊冬霞一家人將是永樑經商路上非常重要的助力,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接下來,一家人開始了過年的準備。貼春聯、請家神、包餃子。包餃子的時候,齊光榮還特意包了幾個硬幣到裡頭。據說,誰要吃到硬幣,誰就能發財!應不應的不知道,就是取一個吉祥如意的意思罷了。
到了晚上,永棟和萍兒出去和小夥伴們玩去了,王永樑雖然生理年齡不大,但他心理年齡已是五十歲的人了,自然不會與一幫小屁孩去玩。
沒有收音機、沒有電視機、更沒有春晚,無聊之下,永樑只好在自己屋裡靜坐練功,等着吃年夜飯。
晚上十一點半多,齊光榮已經下好了餃子,把永棟永樑喊過來,又叫醒了已經睡着了的萍兒,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起來。
“哎喲,硌了我的牙了,我吃到一個硬幣!”就聽萍兒興奮地叫道。“我也吃到一個!“我也吃到一個!””永棟和永樑也先後喊了起來。
“好,你們三個以後都發財!哈哈哈!”齊光榮高興地說道。
能不能發財不知道,但新年伊始得一個好彩頭,這是確然無疑的了!
“砰!”一家人正在高興地時候,外邊一個二踢腳在空中炸開了的聲音傳了過來。隨即,鞭炮聲、二踢腳的聲音此起彼伏!
1978年的春節到了!
春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