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七七從香寒房中出來之後,問了下人王安青的去處,便去尋了王安青。
他正一個人在房中飲酒,一壺酒,一隻酒杯,一個人。酒入愁腸,卻絲毫不能解去縈繞心頭的愁緒,反而讓他愈加心煩。自從滅門慘案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王安青晚上都沒辦法睡覺。因爲一閉上眼,就是被鮮血染紅了的院子,到處橫陳着僕人們慘不忍睹的屍體,還有屋中死不瞑目的爹孃,以及屏風後面瑟瑟發抖的王碧瑤。
王安青的世界,從那一天開始徹底坍塌,最剩下一片廢墟。他開始了帶着妹妹渾渾噩噩的生活,四處奔走,再沒有了家。可以說,遇到涼七七是對他整個生命的救贖,跟着涼七七之後那些困擾他的噩夢才慢慢消弭無蹤,他才又重新找到了生命存在的意義。
他是真的覺得一切都越來越好了,甚至於慢慢的,已經忘記了曾經那些反覆折磨着他的記憶,仇恨也不再是他心上唯一銘記着的東西。隨着王碧瑤的逐漸好轉,他的生活也慢慢的開始恢復了色彩,不再是隻有無邊無際的灰暗,陽光漸漸的投進了他的心中。
而所有的一切,所有美好而讓他眷戀的溫暖,卻都結束在這一天,卻都在見到香寒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那一刻,他分明聽到了自己的血液汩汩流淌的聲音,見到那張臉的一瞬間,他的理智全都消失不見,只能聽見心底的那個聲音:殺了她。
恨,止不住的恨,無法磨滅的恨。
王安青這才明白,原來他曾經揹負着的那些東西,那些感情與仇恨,從來都不曾離去,也不曾消弭。而是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上,永遠永遠都不能忘記,永遠永遠都逃不開。那是他必須要面對的東西,無法逃避的事實。
他不可能對着殺害了父母的仇人無動於衷,永遠都不可能。拔出劍的那一刻,王安青能夠感覺到的,只有痛快,那一瞬間,他真的有一種“殺了她就解脫了”的感覺,雖然他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就算香寒死了,他最多就是一瞬的傷懷,一瞬的慰藉。什麼都改變不了,所有的親人都不會再活過來,王碧瑤也不可能恢復正常,時間不會倒流,發生過的事情,也不可能重新來過。
可是就算知道殺了香寒也不能讓那些離去的人死而復生,王安青卻還是沒辦法控制自己。他迫不及待的想把手中的長劍插入香寒的心臟,殺死這個毀滅了他的世界的劊子手。殺死她!王安青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顫慄着,吶喊着,告訴自己應該殺死她。
殺了她,就算什麼也改變不了,至少能夠圖的一時的痛快。至少,他能夠證明自己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仇恨,他一直都記着死去的爹孃家人。
王安青看着自己的劍距離香寒的胸口越來越近,心頭是說不來的興奮感。然後就在他的劍繼續往下扎的時候,卻被涼七七阻止了。
他的劍尖離香寒的要害不過一寸,只要輕輕一用力,她就會變成屍體,可是卻再也只能停在了這裡。他知道涼七七恢復了內力,卻沒想到,在涼七七恢復之後,他根本就不是涼七七的對手了,兩個人簡直就沒有可比性。
他手中的劍被涼七七強行奪去了。
有那麼一瞬間,王安青突然覺得原來他自己是這麼的弱小,這麼的微不足道。現在就連涼七七,也能夠輕而易舉的拿下他。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王安青就打消了那種心思。與其在這裡想自己爲什麼這麼弱小,還不如努力的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強大到足以保護自己,以及身邊的人。
涼七七敲了敲門,卻絲毫沒有得到迴應,索性直接推開了。
門並沒有在裡邊閂上,不過是輕輕合上了。
一推開門,涼七七就看到了仍在往杯中倒酒的王安青,立刻奪過了他手中的酒壺:“王安青,大白天喝什麼酒!”難不成他又要這麼頹廢下去嗎?就像當初自己遇到他的時候,懦弱的躲在自己的殼裡不敢出來,好不容易纔把他開導的好了起來,難不成現在又要回到原地不成嗎?涼七七覺得心裡有些隱隱的憤怒,帶着恨鐵不成鋼的不甘。
王安青以爲也許喝醉了就能暢快淋漓的睡一覺,把今天的事情忘記,卻沒想到,越喝反而越清醒,香寒的那張臉越是在他腦海中浮現,難以忘記。
他並沒有去和涼七七奪酒壺,而是擡眸看她,眼中一片清明:“七七姑娘,從那個女人口中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了嗎?”
如果她不什麼都不說,那他就去殺了她,沒有用處的人,不需要活着。
“我還沒有和她說這些事情,只是問了問她願不願意留在素心樓。”涼七七將手中的酒壺放回桌上:“她現在還沒有答覆,我便讓人先安頓她住下,給她些時間考慮。”現在若是逼得太緊,反而只會起反效果。
然而王安青聽到這句話卻怒氣橫生:“你不是說要讓她說出四王爺的事情嗎?爲什麼隻字不提?”
涼七七卻只淡然一笑:“不急。”
王安青冷笑:“不急是什麼意思,你還要等到什麼時候?還是說那本來就是一個你用來騙我的幌子?七七姑娘,若是你只是爲了留她一命,那麼我遲早就殺了她!她殺我滿門的仇,我不能不報!”
說完這句話,王安青就站起身甩袖離去。而涼七七看着他,想說的話還沒說完,也只能閉口不言,將所有未完的話都化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不論如何,王安青起碼沒有因爲見到香寒而重新變回原來的樣子,這樣她就放心了。
至於別的,現在的誰也幫不上王安青,非得他自己走出來。旁人說再多都沒有用,他都聽不到心裡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誰都不能替誰活着,亦不能替誰分擔痛苦。再多的苦痛,最終還是要一個人撐下來。
這是每個人的宿命,無可更改。
半夜,月黑風高。
王安青一身夜行衣,悄悄潛入了香寒所住的房間處,卻發現油燈並未熄滅。他點破了窗戶紙,發現香寒躺在牀上似是睡着了。想了想,他便從窗戶處翻進了屋中,然後走到牀邊,將手中的長劍架在了香寒的頸間。這時候他才發現,香寒並未睡着,只是躺在牀上,睜着眼睛,目光空洞的看着牀樑,毫無神采。就像絲毫感覺不到頸間的長劍一樣,她一動也不動,不掙扎,也沒用試圖發出聲音。
而王安青看着她這個樣子,竟然覺得無從下手。雖然告訴自己,她是仇人,想想當初她手中的刀被王家上下的鮮血染紅的時候,可是一看到香寒那空洞無助的樣子,王安青就有一種彷彿在欺負一個患無還手之力的感覺。
等了許久,香寒看着遲遲沒有動手的王安青,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聲音帶着嗚咽:“你殺了我吧,一劍穿透我的心臟,或是劃破我的脖子都好,殺了我吧……這樣活着,這樣苟延殘喘,我還不如死了……”
王安青眯着眼睛看她,思考着她這是又是什麼詭計。而大約是發現自己的懇求沒用,香寒又罵了起來:“你就是當初那個被我滅了門的王家跑出來的人是不是?你這個懦夫,我現在就站在你的面前,你殺了我啊,你來啊!劍上一滴鮮血都不敢沾,你也算是個男人嗎?殺父仇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敢來殺我……”她又哭又笑,情緒似是失了控。
王安青如何能聽得了這樣的話,大聲斥責她:“別說了!”
然而香寒大約是覺得自己激怒了他,罵的更狠了:“本來就是個懦夫,還不願意承認?你知道你爹孃是怎麼死的嗎?都是被我親手殺死的,我拿着劍往他們跟前走,然後看着他們驚慌失措的表情,然後一劍刺中了心臟。還有你妹妹,那個小姑娘就藏在屏風後面,還當我不知道呢、我故意當着她的面殺了好幾個人,聽說嚇傻……啊!”
香寒越說越激動,王安青卻一巴掌甩了過來:“我告訴你給我閉嘴,再這麼囂張別怪我不客氣!”
“那你就殺了我啊,我這麼囂張你怎麼還不來殺我?拿着你手裡的劍往這扎啊!”香寒手抓着王安青的劍尖就往走開的胸口處送去,手上被劍劃出了傷口,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純白的裡衣上,開出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
王安青看得出她已經瀕臨崩潰,卻仍是從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劍,也不顧她手上的傷口:“你想死?沒那麼容易,我告訴你,對於你這種死了也是解脫的人,就應該讓你好好的或者,才更加痛苦!”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其實是真的有些下不了手。
而聽到這句話,香寒終於再也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一邊哭着一邊說着自己的遭遇:“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是劊子手,覺得是我壞,是我破壞了你們的家庭。可是你們至少還有家庭,可是我呢,卻什麼都沒有。我是個孤兒,從生下來就沒見過父母的孤兒……”
王安青看着她情緒崩潰的樣子,忍不住皺了皺眉,卻什麼都沒說。
而香寒則哭着繼續往下說:“你們以爲我容易嗎,從小就沒有人管,每天除了訓練還是訓練。受了傷也沒人關心,最後只能夠自己給自己舔舐傷口。你知不知道我們的那一批裡,死於訓練的人都多少!”
“你是孤兒?”王安青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
“我們這一批人,都是孤兒……主、四王爺培養我們,就是爲了將來能有一大批得心應手的殺手。比如說我,就是在那時候的訓練中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廝殺與爭鬥,之後才能夠成功的活了下來。”香寒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