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晉纔得到周幹事的通知,說是縣裡鄭興雲主任要自己去一趟,心裡就有些犯猶豫。照說這時候,不該鄭興雲出面。
周幹事通知的話語,柳俊也是聽到了的。見老爸緊蹙眉頭,不由提醒了一句。
“爸,好久沒跟嚴伯伯釣魚了吧?”
柳晉才微微點頭。
嚴玉成和柳晉纔不大一樣,雖然停職反省,也很少回縣城的家裡去,堅持在臺山區上班。至於別人怎麼看他這個靠邊站的七把手,他全然不在乎。只此一樁,便可見得他的道行遠比柳晉才爲高。
柳家山至台山區政府,有二十幾裡地,柳晉才又沒單車,擔心我人小力弱,走那麼遠路太辛苦,並沒打算帶柳俊去。柳俊略略堅持一下,他也就改變了主意。
經過麻塘灣,柳俊又提議邀請周先生一道,柳晉才也同意了。
正是春耕生產,周先生隨大家一起出工。柳晉才直接在田間找到他的。和生產隊長打個招呼,那隊長自然要賣柳主任一個面子。
聽說去會嚴玉成,周先生也不收拾,就在池塘裡洗了洗腿上的泥巴,便一道向台山區去。先生治學嚴謹,只是生活上未免不修邊幅了些。
“我估摸着這會子你也該來找我了。”
嚴玉成一本正經坐在辦公室看文件,沒人找他彙報工作,自家可不能破罐子破摔,不然自己就把自己邊緣化了。見面和周先生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柳晉才當選縣人大代表,動靜不小,嚴玉成焉能不知。
“小俊,伯伯家裡還有些餅乾,走,去我宿舍吃去。”
不待柳晉才說話,嚴玉成又提議道。
大家都心領神會。辦公室人多眼雜,須防隔牆有耳呢。
嚴玉成果然不曾說謊,宿舍裡當真還有些糖果,說是前不久他愛人女兒來臺山小住帶過來的。老爸出門時帶了些羅卜幹,南瓜子之類零星吃食,也拿出來一總擺在桌上,嚴玉成取出半瓶土釀的米酒,老老少少四個人圍桌落座。
“晉才,這事辦得漂亮!”
嚴玉成第一句話就是這麼說,臉上容光煥發。
“說實在的,我這心裡也很虛呢。”
柳晉才苦笑道。
“虛什麼?這說明人民羣衆信任你。”
嚴玉成眼睛一瞪。
“嘿嘿,只怕王本清崔秀禾未必這麼想。他們現在,恨不得把我吃了!”
嚴玉成恨恨道:“這兩個混蛋,一天到晚不幹正經事,就知道耍陰謀詭計搞名堂……王本清在位一天,向陽縣的社員羣衆就不要想過上好日子!”
“嚴伯伯,說得好!”
柳俊不覺擊節讚歎。
“小兔崽子,你又懂了?”
嚴玉成笑罵道。
柳俊認真道:“不問鬼神問蒼生!我們一上門,你不問縣裡的反應,先就擔心向陽縣社員羣衆的日子,立意正大,胸襟磊落,果然是有擔當的好漢子,王本清這些人,給你提鞋子都不配!”
柳俊心裡確實是對嚴玉成十分欽佩,也就不去顧忌他們對自己的看法,直抒胸襟。自然,也免不了刻意巴結討好拍馬屁的嫌疑。
三個人六隻眼睛直勾勾盯着柳俊,似乎絕不相信這番話是從一個八歲小孩嘴裡說出來的。
“國士無雙,國士無雙……晉才,你真好福氣,既交到了玉成這樣光明磊落的朋友,又生了小俊這麼天縱奇才的兒子,哈哈,真是好福氣!”
周先生搖頭感嘆不已。
唉,一不小心又惹火燒身了。柳俊渾身雞皮疙瘩大起,慌忙說道:“好了周伯伯,你別誇了。還是說正經事吧,鄭興雲這時候叫我爸去縣裡找他,到底什麼意思啊?”
“鄭興雲?跟他又有什麼關係了……”
嚴玉成話說一半,聲音就低了下去。顯然,他也想到了,這事和鄭興雲還真能拉上干係。
“哼,他這個時候找晉才,無非兩個原因。”
柳晉纔將腦袋往他跟前湊了湊,神情十分專注。周先生也停杯不飲。對大局走勢,周先生要比嚴玉成把握得好,具體到一縣內部的勾心鬥角,他可就遠遠不如這個學生了。至於柳晉才,更是隻有洗耳恭聽的份。
“第一個原因,是他想要利用這件事做文章,給王本清難堪。說不定會鼓動晉纔在縣人代會上朝王本清開一炮。就算扳不倒王本清,也要讓他名聲掃地,他鄭興雲便可從中謀利。興許能借此機會一舉將王本清擠出向陽縣,由他取而代之。”
柳晉才問道:“這樣做,會不會太冒險?”
“有什麼冒險的?一旦搞成了,向陽縣就是他鄭興雲的天下。萬一搞不成,他也一無所損。大不了和王本清的關係再惡劣一點。反正他倆已經勢同水火,鄭興雲也不會在意王本清對他的看法。倒黴的只是晉才而已。”
柳晉才倒抽一口涼氣。
真若如此,那可是往死裡得罪王本清了。
周先生問道:“要是搞成了呢?鄭興雲論功行賞,你和晉才豈不是便可以恢復工作了?”
嚴玉成一撇嘴,不屑地道:“鄭興雲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光知道和王本清爭權奪利,拉幫結派,也不是幹正經事的人。就算他不過河拆橋,真要論功行賞,這樣的人,我還看不上眼呢。”
這倒是實話,上次鄭興雲主動向嚴玉成示好,就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
柳晉才早已打定主意,唯嚴玉成馬首是瞻,見他如此說,當即問道:“若鄭興雲真是這個意思,我該如何應對?”
“不理他。”
嚴玉成一揮手。
“無論他說什麼,你都只是聽着,別表態。”
柳晉才點點頭。
柳俊突然說道:“那如此一來,我爸這人大代表豈不是白做了?一句話不能說,成了個悶嘴葫蘆。”
“嘿嘿,只要你爸爸往向陽大禮堂的人大代表席上一坐,本身就很說明問題了,還要講什麼話?再怎麼也不能給人當槍使。”
周先生慢慢抿了一口酒,問道:“那還有一種可能呢?”
“鄭興雲與王本清達成了妥協,他爲王本清充當說客來了。”
柳晉才愕然:“這不可能吧?鄭興雲可是巴不得要看王本清的笑話。”
嚴玉成笑了。
“晉才啊,你到底欠缺些經驗呀。眼看就要調整幹部了,只要王本清肯漏出點好處,鄭興雲也不是不能和他暫時合作一把的。我要是鄭興雲,就會這麼幹。”
“哦?爲什麼?”
“假設沒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扳倒王本清,那還不如趁這個機會撈點實際的好處。”
聽說兩個勢同水火的仇家爲了利益能握手言歡,柳晉才心情就有些灰。他並非愚鈍之人,只是一時接受不了這種官場上的潛規則。
……
在劉和謙到來之前,鄭興雲的心情非常不錯。和柳晉才談話的結果還行,雖然柳晉才未曾明確表態,至少也說了不會在人代會上胡亂講話。
這就夠了,人大代表已經當選,要拿掉難度太大,只要柳晉才安安靜靜在向陽大禮堂坐過兩天,不說話不發言,王本清的面子就算保住了。
鄭興雲倒不擔心王本清過河拆橋。官場有官場的規則,誰也不能隨意破壞。尤其是這種派系之間達成的暫時妥協,更不能等閒視之。倘若王本清真敢出爾反爾,恐怕再難在向陽縣官場穩坐釣魚臺。
然而劉和謙的到來徹底破壞掉了鄭興雲的好心情。
劉和謙是寶州地區革委會主任龍鐵軍的秘書,頗得龍鐵軍信任,一般情況下,他都會隨侍在龍鐵軍左右。
鄭興雲看到劉和謙自吉普車裡探出頭來,先是愣了一下,急忙小跑着迎上去,一邊與劉和謙握手寒暄一邊往吉普車裡張望。
劉和謙笑道:“鄭主任,別看了,龍主任沒來,就我一個人。”
鄭興雲又是一愣:“龍主任沒來?”
“怎麼,我就這麼不招鄭主任待見,不能單獨來你們向陽縣?”
劉和謙開着玩笑。
“哪裡哪裡,劉處長言重了。你可是貴客,平日裡請都請不來呢。”
地區一把手的專職秘書,如果放下去的話,通常會整個副縣處級。因而鄭興雲尊稱劉和謙爲劉處長。
“劉處長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示?”
鄭興雲試探地問道。
劉和謙單獨下基層,可是非常罕見。假如不是私事,那就必定是奉了龍鐵軍的指示。只是,龍鐵軍作爲寶州地區的一把手,有什麼事不可以召向陽縣的幹部去地區彙報,而要派他的秘書專門來跑一趟呢?
鄭興雲畢竟是向陽縣的二把手,劉和謙也不瞞他,笑着說:“龍主任讓我來了解一些情況,唔……具體是關於你們向陽縣那個叫柳晉才的公社幹部當選人大代表的事情。龍主任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啊?”
鄭興雲吃了一驚。
“這事還驚動了龍主任?”
“怎麼,鄭主任認爲這是小事嗎?一個停職反省的幹部,當選縣人大代表,嘿嘿……”
劉和謙望了鄭興雲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真是巧得很,柳晉才正好在這裡,要不,我這就叫他過來與劉處長談話?”
“哦?那麼巧?”
劉和謙也有些意外,順着鄭興雲的手指,就看到了不遠處的柳家爺倆。
這時候,柳晉才的神情也有些緊張。鄭興雲與劉和謙談話並未刻意壓低聲音,柳家父子都聽得十分清楚。地區一把手竟然派秘書親自前來了解情況,柳晉才焉得不緊張?
迎着柳晉才的目光,劉和謙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隨即扭頭對鄭興雲說:“鄭主任,請你叫柳晉才同志略微等一會,我必須先向王主任彙報。”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劉和謙雖是上級領導的“特使”,禮數不可廢。到了向陽縣找底下的幹部談話,照理應當知會王本清。
龍鐵軍的秘書親自前來了解情況,王本清自然不能阻攔,儘管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龍主任到底是何用意,也得客客氣氣將劉和謙與柳晉才都領進小會議室。
“王主任,鄭主任,請你們兩位也留下來,一起了解一下情況,好嗎?”
王本清與鄭興雲對望一眼,都點了點頭。
劉和謙既如此說,定是龍鐵軍吩咐了的。龍鐵軍明知他倆不和,卻要他們一併參加談話,大約是不想讓他們胡亂猜測以致產生什麼誤會。
他們的驚疑遠不如柳家父子之甚。
地革委一把手,在普通人心目中,是如此的高不可攀。就算柳俊再世爲人,卻也難以鎮定如衡。
柳晉才走進會議室,柳俊照例在外旁聽。雖是縣革委,也無人來驅趕。誰也不會在意這個小屁孩的。
“你是紅旗公社的柳晉才同志吧?”
劉和謙的聲音平穩低沉,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是,我是柳晉才。”
“柳晉才同志,請坐吧。我叫劉和謙,是地革委龍鐵軍主任的秘書。受龍主任的委託,向你瞭解一些情況。”
柳晉纔沒吭聲,點了點頭。
“柳晉才同志,你和嚴玉成同志聯名發表在省報上的兩篇文章,《論實事求是》和《再論實事求是》,是你和嚴玉成同志一起執筆的嗎?”
“是。”
柳晉才倒是沒絲毫猶豫。
柳俊卻心中一跳,莫非上頭聽到些什麼風聲,懷疑這兩篇文章的來源?要知道周先生可還沒摘帽子,真讓上頭知道這兩篇文章出自周先生之手,問題可不是一般的嚴重。
所幸劉和謙並未糾纏這個問題,繼續以平淡低沉的語調問道:“這兩篇文章,你們到底要表達一個什麼意思呢?”
這問題實在太籠統了,可不好回答。
柳晉才沉吟着,說道:“就是想表達一個黨員應當秉承‘實事求是’的精神去開展工作,而不是唯上,唯書。唯有實踐,唯有實事求是,才能求證真理。”
“哦……那麼你對向陽縣革委會對你的兩次處分,是什麼態度呢?”
柳俊心中又是一跳,劉和謙語調平淡,問得卻夠尖銳,幾乎不容人有閃避的餘地。
柳晉才的回答讓我再次鬆了口氣。
“作爲一個黨員,我堅決服從組織的任何決定。”
“哪怕這個決定是對你的處分?”
劉和謙緊盯不放。
“是的!黨員應當相信黨,相信組織!”
柳晉才的回答也沒有絲毫遲疑。
“那麼……柳晉才同志,說說你這次當選向陽縣人大代表的事情吧。”
“劉處長,這是紅旗公社的羣衆對我的信任。我原本並不知道自己被選舉爲人大代表,是柳家山大隊的支部書記柳晉文同志轉告我選舉結果的。”
“你老家也是柳家山大隊的吧?”
“是的。”
“那麼柳晉文支書和你是什麼關係呢?你們是不是兄弟或者堂兄弟?”
“不是。我們只是一個大隊的,都姓柳,如果一定要論兄弟關係的話,上溯七代,我們是同一個祖宗。”
“嗯,是族房兄弟。”
“是的。”
“柳晉才同志,那你知不知道,柳家山大隊原本的人大代表候選人是誰呢?”
“我原先並不知道。後來公社的張主任告訴我說公社定的是候選人是柳晉文支書。”
“哦,是這樣。那麼……柳晉才同志,假如上級組織要你放棄這個人大代表的資格,你會不會接受呢?”
劉和謙的語氣依舊平淡,彷彿聊天似的隨意。
柳晉纔沒有回答。
柳俊也愣住了。難道,這就是龍鐵軍叫劉和謙來向陽縣的本意?或者王本清覺得決然無法接受老爸成爲人大代表,因而將龍鐵軍這尊“大神”都搬了出來?如果是這樣的話,王本清下的本錢可是夠大的。
“請問劉處長,這是組織的決定嗎?”
沉默稍頃,柳晉才才問道。
“不是,請你別誤會,這只是我隨口問問而已,不代表着組織的決定,更不是龍主任的意見。”
“那……既然不是組織的決定,那我還是覺得不能辜負紅旗公社廣大社員羣衆的託付,爭取做一名合格的人民代表。”
“哦……好的,柳晉才同志,我沒有別的問題了。王主任,鄭主任,你們二位還有什麼問題要和柳晉才同志交流嗎?”
“沒有沒有……”
王本清與鄭興雲異口同聲。
“那好,柳晉才同志,你可以回去了。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