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澄江手上撐着一把竹骨傘, 半邊身子還是溼了。玉言只好將他請進去,一邊招呼他坐下,一邊請他將外裳脫下來, 在火上烤着——好在火盆還生着, 倒也不怎麼費事。
外頭這樣大的雨, 玉言沒有問他爲什麼來, 寧澄江反倒自己開口:“我是爲你而來的。”
他這句話語氣認真, 玉言頓了頓,道:“我知道。可是我不理解,容王殿下娶妻不過一月, 立刻就往窯子裡跑,別人會怎麼說呢?”她話裡帶着一點輕微的嘲弄, 儘管用了溫柔的語調來緩衝。
寧澄江有着難得的強硬態度, “我不管別人怎麼想, 我只知道我非見你一面不可,”他用力將玉言的手拽過來, 直直地看着她,“上次你刻意激怒我,迫使我跟古家聯姻,我答應了,那麼你也該答應我一件事。”
他眼裡泛着噬人的光, 玉言有些害怕, 也有些激動的戰慄, 她微微側首, “什麼事?”
寧澄江將她的手抓得更緊, “我要你答應我,永遠不要背棄我, 也不要對我失去信心。你知道,我的心在你這裡,倘若你把它丟了,我也就沒命可活了,你總不想看着我死吧?”
他的語聲重新恢復溫柔,玉言卻戰慄得更厲害,不像是冷,像是一股熱氣在胸中激盪,將五臟六腑都灼得發燙。她看向窗外,那陰沉的雨點使她的心緒平和了些,她終於轉過頭,眼睜睜地看着寧澄江,那個字情不自禁地從嘴裡溜出來:“好。”
寧澄江的眉目立刻舒展開,一陣喜氣使他白皙的面容微微發紅,映着那熊熊的火光,與窗外冷沉沉的暗淡形成鮮明的對比。他高興得不知所以,幾乎恨不得將玉言揉進懷裡,好在他及時剋制住自己,站起身來,拾起架上的衣裳,是要走人的模樣。
玉言反倒有些戀戀不捨,“不多坐一會兒嗎?”
寧澄江樂起來,果然停下腳步,“你希望我在這兒待多久?”
玉言自悔失態,忙別過臉去,嘴硬道:“你要走便走,誰稀罕見到你!”
寧澄江最樂於看她脾氣不穩的樣子,蹲在她身前,兩手按在她膝上,“你放心,咱們有的是以後。”
他終於走了,玉言臉上的紅色卻遲遲未曾褪去。看來寧澄江此來不過是問一個答案,而她竟那樣輕易地答應了他。細思起來,恐怕是漪雲的事給她的觸動太大,在這世上,想尋得一個真心的倚靠太難,太難,她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了,不能再失去寧澄江。好在,她知道寧澄江是真心對她的,有了這一顆真心,往後她什麼也不必怕。
這麼想着,她覺得心上安穩了些。日子仍舊一天天過去,倚翠閣是一個時間凝固了的地方,外頭的風雲變幻影響不了它裡邊的運轉。沒有什麼比醉生夢死更能令人忘記時間。
漪雲經過上次的變故後,與以前有些大不同了,從前她還維繫着名妓的風骨,如今卻添了幾分餳澀的放浪,好在這對她的身價有增無減——她的生意比以前更好,從前她爲了自己的追求放棄了許多客人,而今幾乎稱得上來者不拒。
青姨看她這樣爲倚翠閣賣力,心中自然高興,那笑意也漫到臉上來,對漪雲的態度也好多了,連帶着對她的警惕也放鬆了些,至少漪雲看起來已別無異心。
玉言看在眼裡甚爲憂慮,這不是平常的漪雲,太不像她。她偶然趁機勸上兩句,漪雲只道:“咱們這樣的人,本來就是有一天當一天活着,愛惜自身有什麼用呢?”接着便推說生意來了,兀自走開。
玉言也不好說得,只能嘆一句命裡如此。她如今也有自己的牽掛,各人只能自求多福。
一年過去,恍惚又是一年。外間情勢愈烈,陛下垂危,帝位空懸,雍王與容王兩雄並立,互不相讓。玉言身爲一介女子,只能身居閨閣之中,耳裡日日聞得外邊的動靜,也無能爲力,只能默默爲心中的英雄祈禱。
寧澄江忙得焦頭爛額,與她見面日稀,只有古之桓時常來瞧她。古家如今與容王綁在同一條繩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古之桓也難獨善其身,更何況他本就暗中爲寧澄江效力。
古之桓年輕的臉上現在也少見笑模樣,兩人常是相對默默,各懷心事。古之桓偶爾問起玉言的打算,玉言的回答卻是痛快而決然:“容王生,我生;容王亡,我亦亡。”
“你便這般篤定?”古之桓詫異道。
玉言輕輕道,“你以爲我還有別的選擇嗎?容王是我在這世上能依靠的最後一個人,他若是敗了,誰拉我出泥沼,難道要我在此地沉淪下去?再者,容王若敗,必定意味着雍王得勢,你以爲他不會查出前事?反正也是一死,不如陪心愛之人一同死去,反正沒了容王,我根本也不願活下來。”
她見古之桓神色凝重,不禁笑起來,“何必如此悲觀,我只是提出一種假設而已,以後的實況如何,我們都不知道呢!何況照我看來,容王未必會輸,得道多助,咱們只要靜靜地看他取勝即可。”
這自然是寬慰人的話,古之桓也只好聽進去,對一個局外人而言,眼下唯一的法子也只有靜觀其變了。
她的預言一向是很準的。
嚴冬剛過,早春的寒意仍陣陣透骨,玉言縮在暖融融的室內,貓着身子剪一株梅花,使它在瓶中盛放得更加燦爛。
她正專心致志地做這一件事,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一陣冷風直灌進來。玉言皺着眉頭看着闖進來的古之桓,“這是怎麼了,咋咋呼呼的?”
古之桓顧不上道歉,臉上喜氣盈盈,好似有什麼了不得的大喜事,他好容易纔將聲音的澎湃捺下去,低着嗓子道:“姑娘知道麼?容王如願登上大寶了!”
玉言手中的小銀剪子落到地上,在鞋面上劃開了一道小口子,她看也不看一眼,只顧問道:“這是真的嗎?”
“自然不會有假。陛下臨終之時,特意將幾位顧命大臣請去(古丞相也在其中),立下密旨,宣容王爲新帝。陛下金口玉言,誰人敢說個不字?”
“太好了,太好了,”玉言喜得不知所以,她恍惚想起些什麼,“那雍王的態度怎樣,莫非他就這樣認輸?”
“他自然不甘心,甚至密謀聯合兵士造反,”古之桓低低地道,“好在容王洞察先機,先手一步,奪去雍王的兵力,不費吹灰之力將其戰勝,如今雍王府全府人都被軟禁於府中,聽候發落。”
心口的大石轟然落地,玉言覺得全身驟然放鬆,想要笑,眼淚卻滾滾落下。古之桓手忙腳亂道:“你別哭呀,今兒是大喜的日子,怎麼落起淚來了?”
玉言忙揩去眼角的淚水,卻越揩越多,她一邊哭一邊笑,“我是高興,是高興。”
承明元年,容王登基,立古氏女爲後,大赦天下,免賦稅三歲。
他登基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爲金家平反。金昀暉自然並非真正無辜,可是那些人既然有辦法擴大他的罪名,寧澄江自然也有辦法將這些罪名一一除去。何況金昀暉如今已然身死,往事如煙消,也不會有誰計較許多,事情辦起來便更容易。
玉言也很清楚,他做這些,其實是爲了她。
脫籍之後便是入宮,玉言並不打算推脫,她既已答應跟定寧澄江一生,如今也不願打退堂鼓。可事情似乎並不簡單,她是罪臣之女,雖然剛剛脫除罪名,貿然進宮也似不妥。再者,宮中的妃嬪常懷嫉妒之心,更是一力干預。寧澄江登上帝位後,兩位側室自然也封了妃,梁氏封爲佳妃,溫氏封爲惠妃。照古之桓傳來的消息,這位佳妃似乎反對得尤爲厲害。
宮中女子爭風吃醋乃是常事,玉言雖未親眼見過,也曾聽人說起。好在她並不着急,如今風波已定,便是緩緩也不要緊,只要兩個人的心在一處,往後總能見得上面的。
她未曾想到寧澄江的性子比她更急,立刻便要接她進宮,而且竟叫他成功了。玉言好奇地問起用的什麼法子,一問才知,原來他一道聖旨下來,命古家的二小姐入宮爲嬪御,封爲麗妃。如此一石激起千層浪,宮中的女人自然就將眼光投向別處了。
玉言沒想到會是這樣,她忍不住將古之桓找來,愕然問起所以,誰知古之桓的臉色更要難看,原來他並不贊成這位小妹進宮,只望她嫁進一個尋常官宦之家做正妻便好,豈料一問才知,此事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並且是她主動向陛下提起的。
古之桓嘆道:“幼薇從小驕縱任性,家裡人都寵着她,我亦如此,沒想到她還存了這樣的心思,早知如此,當初姊姊封后時,就不該讓她進宮探望,才讓她有隙可乘。”
玉言唯有默然,誰知道呢,或許古幼薇亦是仰慕天子風姿,願求心儀之人,又或許她只是貪戀榮華富貴,力求高居寶座。但不管怎樣,此舉的確助了她一把力,至少她不會成爲衆矢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