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言認可她的分析, 卻不贊同她的主意,“陛下忙於政事,已然心力交瘁, 何必爲此等小事打攪他, 咱們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
她以爲不管不顧, 流言就會逐漸散去, 孰料卻是愈演愈烈, 就連古夢雪也在一次請安時問起此事,玉言不覺漲紅了臉,極力分辯。
古幼薇搖着一把摺扇, 巧笑嫣然:“空穴來風必有因,金美人若真行的端做得正, 也不會有這些閒話傳出來了。”
玉言冷冷地凝視着她, “凡事都得講證據, 倘若但憑人言就能定罪,還要律法做什麼呢?”
古幼薇從來不是收斂的性子, 口舌上亦不肯落敗,她還要再說,古夢雪輕輕喝止住她:“行了,都別提了,這樣沒影兒的事, 還說它做什麼, 清者自清, 金美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這最後一句是對玉言說的, 她拿不準古夢雪是出於善意還是另有機鋒, 只好含笑頷首。
皇后發了話,衆人明面上自然不敢再提, 私底下卻議論個沒完,那些宮娥太監們望向玉茗殿的眼色不免都變得古怪起來,加之寧澄江這幾日打點雍王遠放之事,格外忙碌,難免疏遠了後宮,來玉言這裡也少了,更叫那些不懷好意的人以爲抓住了把柄。
玉言隱忍不發,寧澄江卻不知從何處得知了,他的手段極爲果決,也不必說什麼,直接將玉言由美人晉封爲婕妤,以此平息後宮的口聲。
這舉措看來是很有作用的,短短數月間,她已經躍了兩級,衆人咋舌之餘,不免更增敬畏,卻是不敢再懷疑陛下對金婕妤的恩寵了。
文墨拍手稱快,“還是皇上有法子,晉封的旨意一下來,再沒人敢亂嚼舌根了。”
玉言慢條斯理地理着鬢髮,一面穿上一對紅珊瑚耳墜,“還是別高興得太早,流言是平息了,可如此一來,衆人更要對我側目而視了。”
“她們要嫉恨就由她們去,橫豎皇上寵着,您什麼也不用怕,不過,”文墨忽然想起一事,“不過,那胡昭儀與咱們玉茗殿素無往來,好端端的發什麼帖子呢?倒讓人不得不懷疑她的用心。”
“她的品級比我高,她要見我,我自然也不能拒絕。”玉言微微側首,“我讓你打聽她的底細,可打聽出什麼了?”
“都打聽清楚了,胡昭儀是胡侍郎的長女,她爹的官職雖不算太高,可也不低,她能坐上昭儀之位,多半也是因爲這份家世的緣故。胡昭儀爲人孤鬱冷淡,連皇后和麗妃亦不肯趨奉,素來很少與人結交,除此亦無他怪,只有一樁……”文墨小心翼翼地看了玉言一眼,“據聞胡昭儀與溫平候府原是沾親帶故的,彷彿是那位二夫人的遠房堂妹……”
玉言眉心一跳,原來是胡氏的妹妹,這下又有好戲唱了,但不知,她對從前的事知道多少?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拾掇好後,便帶着文墨來到胡昭儀所居的棲鶴殿,聽聞殿前常有白鶴停駐,視爲祥瑞之兆,故有此名。
玉言卻並未見到白鶴,雖然景物幽雅,也頗怡人。恰逢胡昭儀在庭前閒步,見了她,二話不說便拉她進去,十分熱絡,卻不似傳聞中那般冷傲不可親近。
玉言悄悄打量着她,同爲胡氏女,她那位堂姐生得那樣俗氣,胡弈秋卻眉目溫靜,儀態從容,縱然算不得十分美貌,也自有她的一種氣度。大約也是同家中教養有關。
胡弈秋吩咐侍女煮了茶來,親自爲她奉上,笑語道:“早有心見一見姐姐,只恐姐姐嫌我唐突,如今適逢姐姐晉封之喜,便斗膽邀姐姐一聚,想來姐姐不會拒絕。”
玉言亦笑,“我雖癡長你幾歲,位分卻在你之下,如何擔得起這一聲姐姐?”
胡弈秋美目流盼,“那又如何,莫說我與姐姐一見如故,論起親族故舊來,我與姐姐怕還有幾分淵源呢。”
“哦,此話怎講?”玉言明知故問。
“難道不是麼?”胡弈秋彷彿知道她在裝假,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明人不說暗話,姐姐入宮之前,曾爲溫平候府三公子的妻室,姐姐的二嫂便是我的堂姐,可不是淵源深厚麼?”
彷彿怕玉言多心似的,胡弈秋補上一句,“當然,我說這些話不是爲揭姐姐的老底,只是想與姐姐見個明白,還請姐姐不要誤會纔好。”
越是這樣說,越證明她別有用心,想不到這個胡昭儀並非她看上去那樣與世無爭。玉言心中一凜,笑得愈發燦爛,“怎會?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也不會放在心上,我只是覺得奇怪,即便論起這一層姻親,惠妃與你可是還要親近些,怎麼不見你與她多走動走動?”
胡弈秋語聲一滯,轉瞬流動如常,“惠妃娘娘身居高位,即便她不嫌棄,我也不好過分親近,沒得叫人說我趨炎附勢。”拜高踩低乃人之常情,胡昭儀的性子卻與常人截然相反,她這麼說,似乎也不奇怪。
玉言也便作出相信的模樣,兩人意氣相投,一路高談闊談,從高山茂林談到宮苑深深,繼而“無意”中聊起近日之事。
胡弈秋便道:“她們都說雍王妃是被姐姐凌逼致死,我是不信的,姐姐面相這樣溫婉柔和,斷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輩。”
“你又如何得知呢?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許你想錯了也不一定。”她玩笑般地說起,玉言也便玩笑着答覆。
“她們疑心姐姐,無非是外頭傳言姐姐與雍王妃早前在家中不和,可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姐姐有痛下殺手的理由。若真如此,溫家三少爺生前那般恣意妄爲,橫行無忌,姐姐豈不更有理由殺死他嗎?”
玉言看着她笑盈盈的眼,亦只含笑不語,心中卻生起疑竇:胡弈秋,她知道些什麼?她想知道什麼?
“溫家三公子醉酒溺亡,人人皆說是報應,我想也是如此,一個人的所作所爲總該付出代價,不過,倘若有人替天行道而神不知鬼不覺,那人的心思未免也太深了些。”胡弈秋靜靜抿了一口茶。
也許是玉言多心,總覺得她話裡諸多試探,她想找幾句話搪塞過去,正要開口,忽見一人快步上前來,“啓稟昭儀,您找奴才有何事?”
原來是一個小太監,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上毫無生氣,十足的下等人模樣。
但,不知怎的,玉言總覺得他有意無意地瞧着自己,那一雙墨黑的眸子裡彷彿有着無數隱秘的故事。
胡弈秋閒閒地將瓷蓋在杯口上輕輕碰着,頭也不擡地道:“昨兒下了一夜的雨,庭前的花兒落了一地,你去收拾收拾吧。”
“是。”小太監領命而去,臨走之時——這回玉言確定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迅速地望了玉言一眼,儘管立刻就移開目光,那裡頭蘊藏的洶涌恨意還是叫她一陣心驚。
胡弈秋瞧出她的異樣,笑語道:“你別看他這副木訥模樣,其實心思細着呢,素常也愛侍弄這些花兒朵兒的,沒準進宮前還是個風雅之人,所以我才支使他做這些事。”
“怎麼,他進宮沒多久嗎?”
“可不是,才幾個月的功夫,算起來比姐姐還晚,他那名字也好聽,”胡弈秋柔白的細齒咬在嬌豔的紅脣上,“叫什麼小衡子。”
彷彿一陣驚雷打過,玉言陡然想起那具在水中泡腐了的屍身,他已經面目全非,一雙眼睛卻圓睜着,裡頭流出膿水,像極了不甘的眼淚。
她深吸一口氣,望向那深深庭院中的一線人影,小衡子持着一把細密的笤帚,小心翼翼地清掃那些墜落在地的花瓣。紅的是石榴,紫的是茉莉,在髒污的溼地上萎頓不堪,憔悴暗淡,渾不復當初枝頭上的光鮮。
天上下着濛濛的雨,細雨沾溼了藍色的衣衫,小衡子的身形高挑而偏瘦,在雨中踽踽獨立,像從地底爬出來的幽靈。
玉言驚奇地發現,他與溫飛衡竟是有些像的。
這一晚她睡得很是不好,外頭悽風苦雨,淅淅颯颯,吵擾得人難以入眠。玉言緊緊地裹着被子,已經入夏,彷彿還有點冷,她需要給自己一點暖意。
恍惚一陣風起,吹打得窗格嗶啵作響,只聽劈啪一聲,窗扇豁然而開。
恐怕雨點會打進來了。玉言不得已而起身,越步上前,伸手將其合攏,忽然,一個影子飛快地從窗邊閃過,玉言立刻叫起來:“誰呀?”
沒有人應,她以爲自己眼花了,正要轉身,忽見窗臺上迅速出現一張人臉。那臉上傷痕累累,有幾處還潰爛流膿,委實可怖,但這還不是最要緊的。
最要緊的是,那張臉的輪廓與溫飛衡並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