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之一直很安靜,安靜的吃東西,安靜的吃藥,安靜的任由蔣陌然幫他吹乾了溼漉漉的頭髮。靠近這個男人,蔣陌然總能感到他因病而升起的灼熱體溫。
時針指向了三點鐘的位置,蔣陌然嘆了口氣說:“你需要休息。”
陳安之落寞一笑,說:“嗯,是呀,反正沒有工作,好好睡一覺也挺好的。”他跟在蔣陌然的身邊,看她把牀鋪的軟軟的,只留下了他自己的被子,這就問道:“你把臥室讓給我,你睡哪裡?”
“我這裡又不止這一間屋子,放心吧。”蔣陌然幫他倒了溫水,用輕快地語氣對他說:“那間屋子裡沒有暖風空調,不然我纔不會把臥室讓給你呢!”
陳安之拉住她的胳膊,用極爲脆弱的眼神看着她:“蔣陌然,你別走。”
看着那張楚楚可憐的臉,蔣陌然嘆了口氣,將臥室裡的懶人沙發推到牀邊:“好,我陪着你。”
“對不起……”是他任性了。
蔣陌然給自己拿了毯子:“好了,你吃了藥就該好好睡覺,我也要休息了,明天還要拍戲。”她縮進寬大的沙發裡,順便給自己蓋上了毯子。關了燈,陳安之的眼睛卻越發的亮了,她閉上眼睛,催促一聲:“睡吧。”
黑暗中,陳安之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嘶啞:“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吧?”
“嗯。”蔣陌然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應了一聲。
“從前有個小男孩,他很孤獨,卻很驕傲。在小男孩的眼裡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才華的男人,他精通四國語言,經常會講很精彩的故事給男孩聽,他喜歡寫東西,幾乎熾熱的對待筆下的所有文字,可他從來不敢在任何一家出版社投一篇稿子,甚至從不以此謀生。他在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館裡打工,因爲沒能解決身份的問題,他工作的時間很長,薪水卻很少。他曾經跟小男孩說他的夢想是做個出色的導演,男孩問他爲什麼他不去拍片子,他只是笑,抱的小男孩喘不過氣來。”
“男孩的媽媽是個很溫柔的女人,也是他印象裡最勤勞的女人。媽媽很漂亮,整條街區的人都知道這個美麗的中國女人。這個美麗的女人沒有好的物質條件,卻願意跟着男孩的爸爸吃苦,她每天要出門打兩份工,經常受到老闆和客人的騷擾,偶爾她也會回來抱着男孩的爸爸哭的肝腸寸斷,可更多的時候卻是默不作聲一個人扛下所有的壓力。男孩一直覺得媽媽是個堅毅的女人,他也認爲媽媽很愛他,像爸爸那樣。”
“男孩的爸爸身體越來越差,家裡的條件也每況愈下,這樣的日子熬到第六個年頭,他開始整日的咳嗽,甚至吐血。中餐館不願意僱用他,他只能呆在家裡教男孩功課,教男孩他掌握的那些語言。全家的擔子都落在了男孩的媽媽身上。那時候男孩想總有一天他要出人頭地,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讓媽媽不用再出去打工,讓爸爸有能力去拍一部片子……”
“時間過得很慢,慢的讓男孩沒有等到自己長大成人就迎來了爸爸的死亡。那天他還是揹着家裡人去做送牛奶的工作,他沒有注意到某輛滑下坡道的卡車離他越來越近,直到爸爸把他推開。他沒想到回過神的時候看見的是自己的爸爸被卡車壓斷雙腿的樣子,他太小了,小的只記得驚叫……”
“沒有錢,沒有好的醫療條件,人有宿疾又被壓斷了腿怎麼可能活下去呢?爸爸死了,男孩很傷心,媽媽卻更傷心。她覺得丈夫的死都是兒子一手造成的,她打他,罵他,好幾次都恨不得掐死他,她認爲是自己的兒子害死了她最愛的人,所以她恨自己的兒子。她經常說:‘我爲什麼要生了你?如果沒有你他就不會死!’那個時候男孩很叛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錯,他乖乖的會被打,他桀驁不馴也會被打,所有的怒火只能在街區孩子的打鬥中得到發泄,他愛上了那種熱血暴力的感覺。後來他追隨的人越來越厲害,沾惹上的事越來越麻煩,終於他還是把麻煩帶給了媽媽。”
“某一天他回到家,發現家裡被人砸的稀巴爛,早就精神衰弱的媽媽抱着爸爸的照片倒在地上,額頭的血止也止不住。在醫院裡的時候媽媽一直很迷糊,她把男孩當做他的父親,幾乎把這輩子所有的愛語反反覆覆的說了很多遍,她開始說都怪她任性妄爲,不然她爸爸也不會斷了他們的生路,他的才華也不會這樣埋沒。男孩安靜的聽着,一個人偷偷的哭。他和街區的老大說自己要退出,那些人說會放過他,可卻在他回醫院的路上攔住他,要他留下一根手指頭。男孩打不過那麼多人,受了很重的傷,可那個本應該在病房裡呆着的癡傻女人衝出來抱着兒子,不許別人傷害他,當然,這隻能換來對方更多的拳腳。”
“那天晚上下着雨,街上很冷,男孩的媽媽對他說了三句話,她說:‘安森,不要怪我,我太想念你爸爸了,我想去陪他。’她還說:‘安森,要像你爸爸一樣自尊高傲的活下去,你是我們的驕傲。’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怪你外公,答應我。’然後她再也沒能睜開眼睛。”陳安之的聲音緩慢而低沉,蔣陌然幾乎以爲他會哭出來,可他沒有。他就這樣默默的講述着自己的故事,像個安靜的旁觀者。
“他很自責,他覺得自己是個不祥的人,爸爸媽媽的死都和他有關,即便是他再想忘了這段經歷都沒有可能。他想像爸爸一樣令人尊敬,也想像媽媽那樣堅毅的活着,可他已經忘了那些高貴的品質是如何而來的了。”陳安之咳嗽幾聲,聲音又嘶啞幾分:“他開始踏踏實實的工作,最開始是在餐館做服務生,再然後是在大學裡做人體模特……他反反覆覆的讀着爸爸寫過的劇本,無數次的揣測着他筆下那些鮮活的人物。他原本以爲自己會那樣老死,直到他遇到了尚文楊。尚文楊說,安森,你和我回國吧,你會有新的生活,你是個天才,天才是不該被生活埋沒的。然後,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蔣陌然睜開眼睛,直視他悲傷的雙眸,她從來沒有想過爲什麼陳安之會對尚文楊的事如此執着,可現在卻明白了。身處黑暗的人總是渴望光明,那些不帶任何私利目的拉你一把的人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甚至陳安之對她的愛,也是源於自己那次毫無保留的幫助吧?
他難得脆弱的模樣讓她那麼心疼,好像風一吹,這個精緻的男人就會消失似的,她伸出手觸摸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好像閉着眼睛,也能時刻記起他的樣子,那麼鮮活奪目。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蔣陌然,眼底有深深的疲憊:“蔣陌然,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我害死了自己的雙親。就算我逃得再遠,我也是個罪人。”
她不說話,陳安之抓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今天一個記者告訴我,原來我們一家三口的不幸都是我外公造成的。因爲他,我爸爸媽媽不得不躲到沒人的地方偷偷的生活。因爲他,我爸爸的夢想一輩子也沒能實現,甚至他不敢賣出一篇稿子,生怕外公找上門來把我和媽媽帶走。因爲他的一句不原諒,我媽媽到死那天都在哭。我好恨他,恨不得立刻知道他是誰,然後想盡一切辦法殺了他!可我又不敢知道他是誰,因爲我答應過媽媽永遠不要恨他……”
“陳安之……”
“蔣陌然,我也會怕。”陳安之深吸一口氣,說:“人就是這樣,越矛盾越痛苦。”
“那就不去想,不去問。”蔣陌然伸出手撫摸着他柔軟的髮絲,“就算是以前的事被別人知道了又怎麼樣?你還是陳安之,影帝陳安之。你很優秀,很迷人,你像爸爸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你也像媽媽一樣是個品格高貴的人,這是他們給你的禮物,也是他們對你的祝福,所以不要自卑也不要自責。”
“整個星圖娛樂公司都是尚家的,尚文楊是年輕一輩最出色的男人,遲早有一天星圖娛樂公司也會是他的,所以我不相信尚文楊會做出被指控的罪名。”蔣陌然很篤定的說:“如果星圖這艘船一定要拆掉尚文楊這個橫樑的話,吃虧的一定會是他們,而不是尚文楊本人。如果他倒了,咱們就把他扶起來,像他以前幫你一樣,好嗎?”
陳安之的眼睛裡閃過無數複雜的光芒,他從來不會卸下臉上的笑意,可卻頻頻在她面前換了不同的面孔。他探過身子,幾乎從牀上摔下來,蔣陌然趕忙扶住他,卻被他牢牢的抱進懷裡。
“蔣陌然,除了我爸爸媽媽以外,你是唯一一個替我擋過災禍的人,我那時候就想過自己要保護你一輩子,讓你做無憂無慮的女人。你那麼堅強,偶爾會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不敢問你心裡到底藏着什麼,我只想到未來,有我陪着你的未來。”陳安之微熱的體溫熨帖着她的心口,“在法國的時候,我親眼看着你要溺死的模樣差點瘋掉,你知道嗎?”
“陳安之……我不會死,我也不會離開。”她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這輩子她何其有幸能遇到這樣的陳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