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同達摩克利斯的盛宴;利劍永遠在頭頂高懸。 ——伏爾泰
當墨潔考完最後一場考試,她沒有像說過的那樣把所有的教科書、筆記和試卷付之一炬,而是把它們珍惜地收藏在了一個紙箱裡,在封條上大筆一揮:殘酷青春!
爲了獎勵墨潔,孫麗華決定全家去旅遊,可當她興致勃勃地宣佈這個計劃的時候,墨潔卻吞吞吐吐地說:“媽,我跟同學約好了,大家一起出去玩一趟……這是高中生活最後一次聚會了,以後可能有些同學就沒什麼機會再聚在一起了。”
“都誰去?幾個人?男的女的?打算去哪兒?哎呀,你長這麼大就沒單獨出過門,在外頭沒有大人領着多不安全哪,萬一出點什麼事……”
墨潔打斷她的話:“媽,我都十八歲了!”
“你才十八!”孫麗華臉色不好看。
墨向陽接收到墨潔求救的目光,說:“小潔,你媽也是擔心你。這樣吧,你把你們去玩的計劃說一說,讓爸爸媽媽幫你參考一下,好不好?”
墨潔不情願地揉搓着裙角,說:“我們也不去太遠的地方,就是上遜別拉河水庫……”
孫麗華脫口而出:“不行!你又不會游泳,去水庫玩太危險了。”
墨潔叫了起來:“我又不下水!那邊還有山,還有村子,我們就是去玩兩天一夜就回來了!頂多就是坐船去江心島。又不是要游過去!”
墨向陽揉了揉額角,苦笑:“小潔,你媽擔心得也有道理,你們一羣年輕人在一起肯定是熱熱鬧鬧的,也肯定會有些冒失鬼。雖然你不下水,但保不齊有同學慫恿你……”
墨潔的小臉都皺起來了:“爸,你怎麼也這麼說?你們就不能信任我一次嗎?”她又指着旁邊默不作聲的墨北說:“小北比我還小呢,他東顛西跑的你們怎麼就從來都不管?這不公平!”
一場家庭會議演變成了母女間的爭執,而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想要滅火卻反而成了炮灰。
這對墨北來說實在是個新鮮的體驗!
前世他從來沒見過姐姐會和母親吵架,每當兩個人意見不一致時,姐姐往往是先屈服的那個——當然有時候她會陽奉陰違,僅僅是爲了避免和母親當場爭吵起來。可是這一世,顯然墨潔不再是那個委屈順從的姑娘,她有勇氣在母親面前申明自己的主張。
墨北覺得,這應該是好事,除了自己當炮灰的那部分。
由於遷怒,現在母女倆都不搭理墨北,墨北又不擅長調節她們之間的矛盾,只好摸摸鼻子……逃了。
沒過兩天,墨北從父親那裡得知,母親最終還是妥協了,懷着一千個不放心鬆開了栓在墨潔脖子上的那條隱形的繩子。
“總不能跟老母雞孵蛋似的,一輩子都把她藏在窩裡,永遠不讓她長大。”孫麗華的這句話讓墨向陽也十分感慨。
щщщ. ttκд n. ¢O 這件事讓墨北很驚訝,他簡直不敢相信這麼通情達理的話會是出自母親口中。由此可見,母親也是在進步的,他不應該再用老眼光去看她了。
現在父親活得好好的,母親不會像前世那樣因爲丈夫過世而抑鬱、暴躁,而她的工作性質又讓她接觸更爲廣闊的世界,儘管性格已經不太可能再有什麼變化,但是看人看事的方法卻會大有不同。
墨北突然對於和母親和解而產生了期待。
在離開了將近一年之後,衛嶼軒又回到了雲邊,他現在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頭髮不知道多久沒修理過了,已經可以在腦後紮成一束,五官輪廓似乎也變得硬朗了一些。他身上多了些滄桑的氣質,這使他顯得成熟而有魅力,不再是那個純真得像一張白紙的少年。
衛嶼軒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每件禮物看起來都不太值錢,但卻很用心。他在雲邊關係最近的就是墨北、龔小柏這些人,對重情重義的衛嶼軒來說,這些朋友就像是他的親人一樣,連帶着姥姥家也成了他最爲親近嚮往的地方。
姥姥對衛嶼軒的迴歸也很高興。老太太雖然不知道詳情,但多少也知道這孩子離開這麼久是因爲情傷,她總是覺得衛嶼軒很可憐,小小年紀就被父母拋棄,被外人說三道四受欺負,好不容易談個戀愛又遇到騙子……真是讓老太太心疼得不知怎麼辦纔好。
老人家疼孩子就一個辦法,給他們做好吃的,做很多好吃的,讓他們吃到撐得肚子滾瓜溜圓,吃得一個個膀大腰圓結結實實,那才叫福氣。
衛嶼軒也不客氣,跟姥姥點了兩道他愛吃的菜,然後這一下午就都在一邊陪姥姥嘮嗑一邊幫着忙活,他現在幹活可比以前利索多了。
晚飯時,除了墨潔還沒回來,一家人都到齊了,包括夏小多。
夏多見到衛嶼軒高興得一通親熱,墨北搗亂,抱着衛嶼軒不撒手,故意招惹夏多吃醋。龔小柏也跟着插一腳,幾個人鬧得差點掀了屋頂。
孫麗華在院子裡叫了墨北幾聲,墨北頂着一腦袋被揉亂的頭髮跑出來:“媽,叫我幹啥?”
孫麗華用手指幫墨北把頭髮撥拉整齊,低聲說:“小北,你注意點兒。”
墨北莫名其妙。
孫麗華戳戳兒子紅撲撲的小臉,“傻兒子,你懂不懂同性戀是怎麼回事,他喜歡男的,這就跟一般男的喜歡女的一樣,你說哪個正經的姑娘會跟男的摟摟抱抱?得避嫌!別讓他佔了你的便宜。”
她居然在擔心這個!墨北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孫麗華又叮囑:“你都十五了,有些事也該知道了。這同性戀可是病,就跟那個鄭東一樣,都是精神病……”
墨北驚訝地看着母親:“媽!你怎麼能這麼說?”雖說以前孫麗華就對同性戀有偏見,但是後來和衛嶼軒、龔小楠、馮望南接觸得多了,漸漸也就不那麼排斥了,對待他們的態度和對一般人也沒有太大差別。可是今天她的想法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退步?
“唉,羅教授都給我看了,那個什麼精神病診斷標準,寫得明明白白的,同性戀是精神病的一種!媽好歹也是衛校畢業的,醫學知識不比你懂的多?媽還能騙你嗎?”
難怪!
墨北的臉色一下變了,憤怒地叫了起來:“又是羅驛!”
孫麗華被他嚇了一跳,“嚷嚷啥?”
“媽!羅驛的話不能信!他最會蠱惑人心,利用人心裡的一點小問題製造出大問題,這就像、這就像本來牆上只是有個釘子眼兒,可他一來,就能從這個釘子眼兒開始,讓整堵牆崩塌!”
“說得好像你有多瞭解人家似的。你說說你,捕風捉影地就能把人羅教授跟殺人狂扯上關係,我真納悶你是不是寫小說寫多了,腦子裡總是編故事編的。小北啊,媽可真擔心你再這樣下去也神經了,不是有種病叫妄想症嗎?”
墨北的腦子裡嗡地一聲,怔怔地看着孫麗華一臉憂色地口脣動彈,可是她說的什麼他都聽不到了。
孫麗華說了一會兒,發現墨北神情有異,擔心地拍拍他,“小北?你怎麼了?”
墨北澀聲問:“你要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嗎?”
“什麼?瞎說!”孫麗華莫名其妙,不明白墨北怎麼突然有這麼荒謬的念頭。
墨北臉色煞白,身體微微發抖,前世被母親親手送進精神病院的經歷就像一張電網將他死死罩住,這一刻他分不清前世今生,錯覺自己終將殊途同歸,還是要重蹈命運的覆轍。
孫麗華被墨北此時的樣子嚇到了,她一邊叫着墨北的名字,一邊想要扶住他的身體,可手才放到墨北的胳臂上,墨北就像被電到了一樣猛地一揮胳臂,手背重重地刮在了孫麗華的下巴上。孫麗華咬到了舌頭,又疼又惱,喝道:“你幹什麼!”
這番響動終於驚動了屋裡的人,先後走出來看是怎麼回事。
“爲什麼這樣對我?”墨北險些語不成句,完全是哭腔,可眼底卻是乾的。
孫麗華嘴裡嚐到了鹹味,舌頭一定是被咬破了,可她現在顧不上這個,她不知道兒子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她急於安撫他。
可是孫麗華纔要向前,墨北就連着後退了好幾步,撞到放在院子裡的蓄水缸才停下。
“爲什麼這樣對我!”墨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孫麗華,拼盡全身力氣吶喊了一聲。
迎着大家疑惑和質問的眼神,孫麗華又慌張又無辜。姥姥不分青紅皁白地給她定了罪:“你又怎麼嚇唬孩子了!”
孫麗華委屈死了:“我也沒說他什麼啊,誰知道他這是怎麼了,突然就這樣了。”
夏多已經忍不住了,他跑過去向墨北伸出手:“北北,哥在這兒,你別怕。”
墨北先是本能地躲閃了一下,隨後纔像是剛認出眼前的人是誰,但還是非常戒備:“你是要幫她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嗎?”
大家都吃了一驚,看孫麗華的眼神更加質疑,孫麗華叫了起來:“我沒這麼說!我瘋了嗎?把自己兒子往那種地方送?”
墨向陽摟了一下她的肩膀,把自己的信任傳遞過去,然後走向墨北。
“小北,你相不相信爸爸?爸爸這麼愛你,會保護你,不會讓人把你送進精神病院的。你看,這裡站着的都是你的親人,大家都愛你,沒有人要傷害你。媽媽也愛你,她也會保護你。”
墨北顫聲叫道:“爸,爸……”
墨向陽只覺得兒子叫的這兩聲“爸”讓他難受得好像心都碎了,這呼喚顯得那麼脆弱那麼無助,就像一個孩子掉進無人曠野裡的深坑時發出來的一樣。
夏多難過得眼圈都紅了,可一時間又不敢再和墨北有身體接觸,他怕嚇到墨北。
墨向陽張開手臂,“小北,到爸爸這兒來。”
墨北的身體向墨向陽的方向動彈了一下,可腳底像是生了根,一步都不挪。前世父親過早地離世,他的童年還沒結束就已經失去了父親的保護,這讓他對父親能否真的不介意他的性向、能否真的護住他而心存疑慮。
他渴望,又害怕。
沒有得到過的東西擺在他面前了,他懷疑那只是個美麗的肥皂泡。
這一瞬間,墨向陽奇妙地感受到了墨北的情緒,胸腔都要被巨大的酸楚感給墜成了石頭,他大步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墨北。
墨北顫抖了一下,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