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終於暗了下來,遠處傳來年輕男女呼朋引伴的聲音,白日裡的沉寂,好像在一瞬間被打破,小攤販的叫賣吆喝聲,一切都鮮活了起來。天邊的紅霞仿若鋪開的紅綢緞,閃亮又柔軟,涼風帶來了花的香味,混雜着空氣裡食物的香味,一切顯得那麼誘人。
聞香樓一切裝飾都以奢華爲主,這個包間裡竟然用了一顆夜明珠外加四盞琉璃燈照明,燈光柔和又明亮。越宮璃的臉在燈光下,纖毫可見,他的笑容裡有少許苦澀:“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讓讓我的母親活着。不管她做了多少壞事惡事,她都是我的母親,都是爲了我好。”
越宮景顧自又抿了一口酒:“皇后不是一個容易死心的人。”對皇后而言,世上的一切說容易卻也不容易,逾了矩違了制,禮部、御史們的口水都能淹死人。只有權力,任何時候下得了狠心,總能得到。所以她比越宮璃更迫切的想要將皇帝取而代之,當她成了太后,這天下將再無能讓她屈膝低頭的人,所以只要越宮璃還活着,就算一無所有了,皇后也還抱了一絲希望——臥薪嚐膽破釜沉舟,這江山總有一天還會落到他們母子手上。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母妃那樣看穿一切,超然灑脫。”越宮璃一口喝乾了碗裡的酒,雙眼已然通紅,好似要動怒一般,但他的面色卻是舒緩的。
“天下沒有一種酒能讓人忘卻過往,也沒有一種藥,可以讓野心勃勃的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兇殘陰險。我的母妃說是超然灑脫,實則是懦弱無能,沒有哪一個母親像她那樣對孩子漠不關心。”說到莊嬪,最後一句雖然是氣話,但也是埋藏在他心中很久的話,而越宮璃此時說起莊嬪,誰知道他安了什麼心思?所以他越是漠然,和仇恨越對自己有利。
越宮景默默地喝完了碗中酒,沉默地倒酒,莊嘉笙來找他了,說當時宮亂時,莊嬪趁早出了宮,隱於市井。看到他榮歸,看到皇榜詔令,京中大安,她便飄然遠去。同時帶來了莊嬪寫給他的信,只有十幾個字:勿忘初心,方得始終;既不見,便不念。
他有時都懷疑,自己是她的親生孩子嗎?世間有如此冷漠之母親嗎?她和父皇留下的那一段傳奇佳話,又有幾分真幾分假?既不見,便不念,是對她自己說的,還是告誡他和父皇的?不見,不念……
小叔說現在的赫喧很有母妃當年的風姿,循規蹈矩,無所畏懼,不害人也讓人害不到自己,在得到之前從來不計付出。所以父皇當年對母妃有多好,現在對赫喧就有多好。
至於母妃爲什麼會遠遁空門,他絕不相信是對外所宣稱的那樣,算起來,母妃離開皇宮有近十年了,剛開始的時候,他還三不五時跑出去,卻一次也沒有見到過她。她說他不聽話,如果想見她,就要按她訂下的規矩來。這麼多年,他見她的次數沒有超過十次,算一算最近有三年沒有見過她的面了,母妃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決定這一次回去,一定要將
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
蒙書悅坐在一旁,聽他們扯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大概想到是因爲自己在此,他們不好敞開了談。湯麪已吃完,她重新坐過去,給他們每人夾了一筷鵝掌,“光喝酒不吃菜,一會醉了,可有人來擡你們回去?”
越宮璃笑着拿起筷子,鵝掌鵝脯都是他喜歡吃的,這裡的廚子做得比宮裡御廚還好,筷子夾了一塊鴨脯,同時越宮景也夾了一條胭脂冬瓜,同時伸到蒙書悅面前。兩人愣了一下,筷子在空中停了一瞬,同時落下去,又同時開口。
越宮璃說:“夏天吃老鴨早是滋補,又是酒釀清蒸的做法,其中還加了些溫被藥材,絕對只此一家,另無分店,你嚐嚐看。”
越宮景的話就簡潔的多:“我剛纔吃了幾條胭脂冬瓜,酸脆可口,你嚐嚐看。”在他的印象中,蒙書悅不是一個挑食的人,也從來沒有矯情的說非這種做法不吃,非那種做法不吃。也從來不說哪一樣不好吃,她不吃,哪一樣是她不吃的,但仔細一觀察的話,還是可以發現她的口味偏清淡,不喜多鹽味重的菜,如果餐桌上多一盤點心果脯的話,她的筷子去的最多。
蒙書悅沒有厚此薄彼,剛纔夾菜是先給越宮璃的,所以這一甜一鹹的東西到她碗裡的時候,她先把胭脂冬瓜夾了起來,吃完了兩樣菜之後才說:“我已經吃好了,就不等你們了,你們慢慢聊。”
而兩人都沒有挽留她。
等她的腳步聲在樓道里消失,兩人臉上的笑就不約而同收了起來,氣氛一時僵凝。
腳步聲突然又響起來,譁一下門開,她的頭從外面探進來,帶着幾分調皮的笑意:“好好說話,不許動手吵架。”
這一世認識她以來,何曾見過她這般模樣?兩人神情愣了一下,然後點頭,然後聽到她說:“那我就放心了。”門一掩,又再看不見她的身影。
直到過了好久,再沒有響起腳步聲,周圍好像陷入一種異常的靜謐之中,兩人才重新喝起酒來。
“天下人人都想要,但……卻不是人人都能要得起的。”越宮璃一口一口嘗着美酒,卻總覺索然無味,“不是誰都能夠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間。”
越宮景說:“我不會,治人治心,治土以武,我要我的江山當官的越來越窮,而百姓越來越富,無怨聲載道,無投告無門。天下富了,我纔是真正的富,若只我一人,和當官的才富,百姓民不聊生,這個天下遲早會被傾覆。”
越宮璃冷笑幾聲,說得倒好聽,他就等着瞧!
“跟你做的交易很簡單,這個江山我不跟你搶,我現在只要南邊那一塊,給我三年時間,我和你一起夷平東夷,之後隔海而治,也許幾十年之後,我們之間也可以成爲兒女親家。”
“你以什麼身份來要求南邊那一塊?雖然同爲越氏子孫,這是不是也算分裂國土了?結爲同盟攻打東夷我可以同意,第一條
絕無可能。”兒女親家?這一條也不考慮,誰知道他以後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妻子,會生出什麼樣的孩子?如果太醜,脾氣又不好,那不是害了孩子嗎?越宮景想着想着就不由的神思飄忽,他和阿悅生的孩子,肯定男的俊女的俏,他和阿悅的脾氣都不差,孩子們肯定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而越宮璃就不同了,以前那麼壞,哼哼……
早就料到越宮景會拒絕,越宮璃也沒有想要分裂,他活着,還有那麼多追隨他的人,如今卻過着東躲西藏的日子。皇帝雖然沒有下令將他們一網打盡除草斬根,他們卻不得不有所顧忌。“既然說了要一起攻打東夷,總不能是我單槍匹馬跟你去。現在跟着我的人不多,只有萬餘而已,我要養活他們,還要訓練他們,要買馬要造船,錢財也不用你的,我只要一塊能讓我名正言順進駐的土地。”
越宮景斜睨着他,養兵買馬對付東夷?誰知道在對付東夷之前,他會不會先將矛頭對準了他?一萬多兵馬,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了,足以領着去開疆拓土了。“西漢現在就是一塊大肥肉,小叔與倭馬在北邊打得寸土必爭,慕予將國都南遷,流泉關的英福出擊了好幾次,無奈他只能是一個守成之人,不能拓地。兄長雄才大略,麾下能人異士多,爲何不把目光放遠一點?我保證,只要是你打下來的地方,我絕不讓人染指半分。”打東夷還要等三年後,現在西漢是多好的練手機會。
越宮璃怔了怔,不假思索的大笑起來,好!果然是被皇帝選中的孩子,西漢南邊的土地不及天正南邊的肥沃,民衆種植技術也不及天正,那邊只有一小段靠海,不過操練士兵也是足夠了。他也確實是傻,爲什麼沒有一早離開南郡,攻打西南,不然哪能讓慕予坐鎮南方,困獸猶鬥。
“我在天正的生意,我交三分利給你,你準我正常經營,財物流出去時,你不得無故阻撓。”
“有條件限制,你帶多少錢物出去,也必須帶一定的錢物回來,總不能讓你把我們百姓的血汗錢都賺完了,把國庫都搬空了,你吃香喝辣,我和我的百姓卻吃糠咽土。”只要他不在天正興風作浪,越宮景樂得他在外面好風好水,各不相干。
越宮璃舉起酒碗,“成交!”
“酒好喝嗎?”越宮璃最後問。
越宮景欣然一笑:“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酒。”
“再喝一碗。”
“微湖山莊是你的產業,做得很好。”越宮景淡淡說。
越宮璃不置可否,“盔甲是我放進去的,我知道你今年一定會來。”
“嗯,假扮顧全的那人是我安排的,也是爲了引你出來。”
扯平了。
最後一句真心話,越宮景問:“你有沒有後悔過?”
越宮璃笑,“後悔並不可怕。誰沒做過幾件後悔的事?若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渾渾噩噩過一輩子,那纔可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