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雖不再驕縱跋扈,骨子裡的高傲卻是一直都在,除了面對兩個人的時候。

這兩人一個是前世的君瑞,另一個則是二哥。君瑞我早已放下,唯獨二哥我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

就算已經活了兩輩子,就算這一世的二哥並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我依然那麼怕他。我不得不承認,那種恐懼穿透了血脈、深入骨髓,從而成爲一道醜陋的疤,烙印在我的靈魂中,讓我對他的恐懼成爲了一種本能,不管我怎麼改變、他怎麼改變,我永遠無法控制地畏懼着他,他是唯一一個讓我想逃避的人。

只是此刻我無路可逃。

“二哥……”

我喃喃地喚了一聲,輕不可聞的兩個音節在這個人面前顯得是如此卑微而怯懦。我幾乎花光了所有的力氣才能故作平靜地將自己的視線從他的眼神中移開。

感謝那波光粼粼的河水,它們將我的倒影攪碎成起伏的波瀾,因而照不見我微微顫抖的雙手。

“呵呵,真沒想到能在這兒碰見六弟!”他的笑聲裡充滿了溫情,卻聽得我脊背生寒,這個人的狠是不動聲色的,外表越是容易親近,微笑之後的毒刃就越是銳利,反覆之間足以讓人生不如死。

“六弟可是獨自一人?”見我似是還沒反應過來,他又笑着問了一句。

我心裡一跳,垂眼搖了搖頭,輕聲回道:“我和七弟還有柳侍讀一起來的。”

“原來七弟和柳三公子也來了,不過怎麼只見六弟一個人?”

我強作鎮定的外殼差點在二哥似笑非笑的語氣中龜裂,一直牢牢提在手裡的花燈陡然搖擺了一下。我猶豫了一瞬老實答道:“他們去看花燈了。”

說話間我一直都微微低着頭,二哥的表情我看不清,只能費神揣摩他說話的語氣。也不知是否因爲我的言行哪裡不妥,二哥沉默了好一會兒,詭異的靜默讓我如坐鍼氈,忐忑不安。

一陣秋風拂過,剛被冷汗浸溼的裡衣愈發冰涼,我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這時二哥突然開了口。

“六弟一個人在這兒也是無聊,不如跟二哥去茶樓裡坐坐吧!”

說只是去茶樓裡坐坐,我卻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太子的一言一行暗地裡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況且二哥那種人,怎麼可能無所事事到微服出宮就只爲了上茶樓湊個熱鬧。

我跟着二哥一路走上最頂層,心裡突然起了些許預感,只是還沒等我細想,一襲白衣就映入眼簾。

“君瑞見過二公子!”

興許是太久沒見,又或者是因爲自上次相遇後我便甚少再想起這人,順着清朗的聲線看過去,我突然覺得眼前的俊美少年與我腦海中殘留的影像相去甚遠,乍一看就像是從未相識過的陌生人。

看見二哥君瑞是無比歡喜的,竟完全忽略了站在二哥身後的我,我低嘆一聲移開視線,心裡無端生起些許憐憫,這輩子,他依舊愛上了最不該愛的人。

“公子,這位是……”

君瑞終於注意到了我,原本毫不掩飾的歡欣快速地收斂起來,望向我的笑臉完美無缺,卻讓我忍不住心生厭惡。我突然發現,當我不再帶着愛意去注視這個人時,要看穿他的掩飾和僞裝竟是如此容易。上輩子,與其說是他在騙我,還不如說是我自己在騙自己。

“這位是家弟,排行第六。”二哥笑說着拍了拍我的肩。

我緊繃着身體,剋制住躲開二哥的衝動,面無表情地看向君瑞。

“原來是六公子!君瑞失禮了!”

君瑞對我施了一個大禮,低下頭時的表情卻有點微妙,我知道他定是記起了兩年前茶樓的事,心裡忍不住冷笑一聲,原本纏縛心間的懼意也被強壓下去——我好歹是位親王,豈能在下臣面前失了威儀。

“君公子多禮了。”我的語氣不算冷淡,但也算不上多麼熱絡,像二哥那樣完美的僞裝,我就是再多活一輩子也學不來。

上輩子糾纏不清的三人再次同聚一堂,這一次什麼事都還沒來得及發生。我坐在窗邊靜靜地喝茶,想到這,明明身邊有兩個我唯恐避之不及的人,思緒卻從最初的畏懼與防備中脫離出來。是啊,一切都還沒發生,一切都還來得及……

因爲我在場,兩人言談之間並未涉及很隱晦的事情,倒是很應景的說些詩詞風俗之類。君瑞本是十分驕傲的人,看出我不喜歡搭理他,便索性不再與我說話,再加上二哥不再時不時地打量我,我也樂得輕鬆。

枯坐了沒一會兒,我的思緒就又不知道飄到哪去了,直至清脆的嗓音將我叫醒。

“哥哥!”

我聞聲擡頭,宇兒和憶雪被侍衛簇擁着站在樓梯口,兩人都提着兔子花燈,看上去甚是可愛。

我一笑,正待示意他們過來,忽而想起身邊還坐着兩人,頓了一下說道:“宇兒、憶雪,過來見過太子殿下。”

這兩個孩子因爲我的緣故對太子有隔閡,不過好在都越大越機靈,面上不顯情緒,規規矩矩給太子見禮。

君瑞自是不好再坐着了,他雖是宰相之子,但因還爲參加科舉並無功名在身,現在見了宇兒和憶雪自當要行禮。

有宇兒在,我心神稍定,柔聲問道:“可玩好了?”

“嗯!”宇兒笑着點點頭,“去看了花燈,還放了紙船,本想去畫舫上瞧瞧的,見人太多就回來了。”

我又看向憶雪,他今日倒是十分沉穩,有旁人在也不顯拘謹,見我看他也笑着說道:“七殿下和我逛了幾個店鋪,七殿下還給您帶了不少東西。”

我會心一笑,摸了摸宇兒的頭,心裡踏實了不少,遂轉頭看向對面坐着的太子。

“二哥,七弟玩了大半天,應是乏了,他和柳侍讀明日還得進學,六弟想帶他們先回宮,怕是不能陪二哥了。”

太子看了看宇兒,笑了笑,“既然如此,六弟和七弟就先回去吧。”說着又打量了一下我,對身後的太監吩咐了幾句。

不一會兒,就有侍衛捧着一件風衣上了樓。

“夜晚風涼,六弟可得注意身體。”太子示意霜竹爲我披上披風,看着我慢聲說道:“六弟以後若是無事可以多去二哥那坐坐,聽父皇說六弟的棋下的很不錯,改明兒咱們兄弟倆也好好對弈一局。”

我心裡一抖,悶聲應着,又不鹹不淡地跟君瑞寒暄了幾句,便牽着宇兒下了樓。

直到坐上馬車,我一直緊繃的神經才真正地放鬆下來,閉眼靠上軟墊,我忍不住苦笑,只不過見了一面就如此勞心勞神,以後若是再多來往幾次我這病歪歪的身子骨怕是遲早會扛不住。

大概是看出我不舒服,兩個孩子這會兒安靜不得了,生怕吵了我。

馬車輕輕搖晃,身下的軟墊十分舒服,但披風上熟悉的龍涎香卻讓我覺得頭隱隱作痛,忍了一會兒,我終於坐起身,準備把披風解下來,此時一直沉默的宇兒突然出了聲。

“哥哥……爲什麼會怕太子呢?”

我有復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