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冬日的夜比往常來的早,來的深,也來得安靜。也許是雪吞噬了別的聲音,我的耳邊只剩下火爐裡木炭被燒裂的劈啪聲,這種時候最適合思考。

儘管腦子已經不得閒地轉了一整天,此時我依然沒有睡意,白天的種種在腦海裡轉來轉去,聽到的每一句話,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要再好好地琢磨琢磨。

一遍回想結束,我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還好,今日沒有疏漏的地方,甚至是成功的扮演成了一個待人冷淡、沉默孤僻卻仍帶稚氣的少年——也許有些小聰明小心思,但絕對不是太子的對手。在太過善於僞裝的人面前往往不能表現的太完美,越是滴水不漏越是讓他覺得你可疑,所以適當地露出一些不足反而會更好。

除此之外,意外還是有的。我沒料到二哥會因爲立太子的事而感謝我,看來他必是知道父皇詢問我看法的事。只是當時說話的時候只有我和父皇還有朱公公在場,若不是父皇有心透露,二哥又怎麼能得知。

我揉了揉額角,心裡有些煩躁,總覺得自皇祖母過世以來,所有的事情都透着詭異,本來很清晰的脈絡不知道爲什麼變得交錯繁雜,很多事情都脫離了我的預料。也許……把上輩子對那些人的印象帶入到這一世十分不妥,又或者我從來沒有真正地瞭解過他們……

機關算盡,步步爲營,我只覺得全身而退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我的結局如何我不怕,只盼着宇兒能遠離這潭深水。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不知不覺就到了年關。憶雪回家了,少了一個半大孩子,善寧宮清冷了很多,宇兒大概是有些寂寞,整日和我膩在一起,我也正好檢查檢查他的功課,平日裡學傅沒有講到或者不方便講的東西也順便給他補補,我可不希望把宇兒這麼聰慧的一個孩子養成無害的小貓。

身體不好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本來眼看着好了些,誰想到在新年第一天就被打回了原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有充分的理由缺席祭祖儀式和無聊的年宴了。

睡了一天一夜,一覺醒來,天色已十分昏暗,霜竹服侍我起身,講了一些宴會上的消息,也沒什麼特別的事。

待我喝了藥,父皇身邊的朱巖過來宣旨,無外乎是一些賞賜,我讓霜竹打發了他,添了夾襖和外衣,想去外面走動走動。

沒有下雪,沒有風,世界寂靜的只能聽見腳下的雪被踩碎的聲音,我走走停停,捏了樹幹上的積雪,揉搓成一團,找了兩粒細小的石子,再插上兩片樹葉,一隻小巧的雪兔就成型了,安靜地伏在我的手心中。

“呵呵,六弟真是心靈手巧!”

我轉頭看了太子一眼,心裡又懼又惱,這人真是神出鬼沒,總是在我不經意的時候冒出來。

“恭賀新禧!”我行了禮,問道:“二哥,年宴這麼早就結束了嗎?”

“沒有,我出來透透氣。”太子抓過一團雪隨手捏了捏,笑容裡帶着幾分懷念,“好久沒玩雪了,沒想到六弟也會這個。”

“嗯。”我淡淡地應了一聲,眼前這個人怕是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樣的玩法還是他自己教給我的,雖然有些女氣,但對於寂寞的孩子來說,能夠自娛自樂便是最好不過的。

太子的手如我意料的巧,片刻之間一隻雪白的小馬駒就出現在他的手中。

“給。”

我愣了愣,接過來,突然想起一個以前從沒有注意過的問題。

“很逼真,是慶妃娘娘教二哥的麼?”

“不是。”太子的表情沒有任何鬆動,“是一個宮女。”

“哦。”我低頭看自己攤開的手掌,因爲身體不好,我的手總是涼涼的,再加上是冬天,就連手心裡那微薄的溫度也流失了,兩個雪團依靠在一起,好像永遠都化不開。

我沉默了一會兒,那些不關緊要的敷衍周旋的話不知道爲什麼,突然都不想說了。

“我回去了。”

轉過身胡亂的抹了抹眼睛,心裡納悶,我怎麼就這麼傷心?我怎麼能這麼傷心?

開過春我的身體又有了起色,天氣好的時候甚至能騎馬在馬場裡轉悠幾圈,只不過讓宇兒他們緊張的很,唯恐我半路跌下來。我只能好笑地嘆氣,原來的穆懷遠武功雖說不高不低,騎射之類的卻是出類拔萃,征戰沙場的男兒夢也是做過的,奈何如今竟是比養在深閨的小姐還要嬌弱上幾分,讓人怎不抑鬱。

“哥哥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宇兒拉着憶雪來探我的口風,再過幾日就是我的生辰,兩個孩子很是上心。

我只裝作不懂,笑着摸了摸他的頭,“想要的東西沒有,最希望的事倒是有一件。”

“什麼事?”

小傢伙來了精神,我故作沉思,“只希望你們倆一如既往,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再在學業上有所進益那就最好不過了!”

兩人欣喜又煩惱,欲言又止看着我。

“那殿下您最喜歡什麼東西呢?”憶雪不屈不饒。

“最喜歡的東西啊……”我忍笑擡起頭,“有很多,不過最喜歡的還是你們倆健康平安,好學上進了!”

“哎——”兩人異口同聲嘆了一聲,看了看我,又互相對視一眼,垂頭喪氣地出去了。

等到兩人出了門,我終於忍不住,趴在矮几上悶笑了半天。霜竹一邊幫我順氣,一邊笑說道:,“殿下,您不是說生辰那天要帶小殿下和柳公子出宮麼,怎麼不告訴他們?”

“呵呵!”我喘了幾口氣,“我就愛看他們倆這幅煩惱的樣子,還是如小時候一般可愛!”

霜竹無語。

往年生辰都是和皇祖母一起過,如今皇祖母不在了,悶在宮裡只會徒增傷感,我索性帶着兩個孩子出了宮,也好享受那大好春光。

幾人先慢悠悠地逛了一圈,買了些小玩意兒,最後還是往酒樓去了。

“六……公子?”

一個“六”字牽動了我的神經,我扭頭看了一下,兩個高個子背光站在不遠處,雖然看不清樣貌,爲首的男子的身形我卻有點熟悉。

“公子,是連慕容。”

霜竹在耳邊輕輕提醒了我一聲,我眯起眼對着那人微微頷首,沒想到這麼快又遇見了他。

“原來是連公子。”

“連慕容見過六公子、七公子、柳公子!”說着連慕容和他身後僕役打扮的人便行了大禮。

“連公子不必多禮。”我挑了挑眉,這連慕容倒是很會察言觀色,確實是個極聰明的人。

兩人寒暄了幾句,連慕容便邀請我們幾人一起去酒樓。宇兒有些不悅,我知道他是不喜歡有外人攪了我的“生辰宴”,只是連慕容似乎以後會與我有所牽扯,現在他有意與我聯繫,我定是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連慕容比我想象的要爽快,對我的話有問必答,也許他知道即使他不說,我也會派人去查個清楚,還不如直接告訴我獲得些許好感。

而他說的也和我查到的那些相差無幾,但我卻不會輕易的信他,他那個時候既然有能力悄無聲息地混進軟禁我的深宮,想要僞裝一個毫無破綻的身份肯定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麼說連公子是家中獨子?”我隨口問道。

“是的。”連慕容點點頭,微笑着說道:“夫人去世後家父沒有再娶,膝下無子便收養了我。”

“這樣啊。”我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密信裡只說他是江南富商連逸的獨子,倒沒有提起他是養子,如果這件事是家族私密,爲何他又如此坦白的告訴我?

“其實家父也是命苦。”連慕容輕嘆一聲,擡頭對上我探尋的視線,低聲說道:“家父原有一子,疼愛如珍寶,只是尚在襁褓之中便在隨夫人回鄉探親途中失蹤了。家父痛心不已,至今都還在派人尋找,只盼着能早日將那孩子尋回,共享天倫之樂。”連慕容定定地看着我,“若那孩子如今還在的話,怕是快到束髮之齡了。”

連慕容的眼睛裡有太多東西,我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喝了口茶水。

“那孩子是怎麼失蹤的?現在有線索了嗎?”宇兒和憶雪好似在聽什麼有趣的故事,待衆人沉默下來後竟忍不住發問。

連慕容又看了我一會兒,終於移開目光,有些惆悵地道:“據家父說是在途中遭遇歹人,夫人以爲自身難保,便讓一個會武的侍女帶着孩子先逃跑了,只是那侍女再也沒有回來。”

氣氛突然便得沉重起來,憶雪也輕輕嘆了一聲,“真希望那侍女能平安逃脫,念在主人的恩情上將孩子好好撫養長大。”

沉悶了一會兒,連慕容便轉移了話題,說起一些來京的趣事,剛纔那些話終究也只當是個故事來聽。

我摸了摸從小就掛在胸前的暖玉,思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