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父皇下葬百日後便是新皇登基,諸事繁雜,因懷宇尚小,下面的人拿不定主意便只來找我,雖有明安在一旁看顧着,我的身體還是有些吃不消。

“哥哥……”

懷宇站在門口輕喚了一聲,我合上手裡的奏摺笑着看向他,“有事麼?怎麼還沒睡?明天可有你忙的。”

“哥哥。”懷宇走進些又喚了我一聲,似是有話想說。

“怎麼了?”我打量了着他的神情,嘆息一聲拉過他的手,“天這麼冷也不多穿些,病了可怎麼辦?”

懷宇順勢偎進我懷裡,兩隻手緊緊抱着我,他如今比我還高些,低下頭臉正好抵着我的肩。

“哥哥,我……有些怕……”

儘管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我還是聽懂了,愣了一下伸手環住他。對啊,不管懷宇平日表現的多成熟,也還只是個孩子罷了,而過了明日,他就會成爲大燕開國以來最年幼的君主,比起上輩子的我都還小了好幾歲。而那個高高在上的寶座雖然是權力的極致,卻也是孤獨的,懷宇登了基,以後我先是他的臣子再纔是他的兄長,再想像過去那般大概是不可能了。

“別怕,哥哥會幫你的。”

我輕拍着懷宇的背,想起上輩子自己登基的時候,那時沒心沒肺,覺得只是換個名頭罷了,況且什麼事都有二哥擔着,心裡一點負擔都沒有,唯一不滿的便是儀式太麻煩。懷宇會怕,正說明他想的太清楚也考慮的太多,光是這一點便是我在那個年紀遠遠及不上的。

懷宇好久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抱着我,過來半晌才低聲說道:“我會做個好皇帝的!”

我彎了彎嘴角,“嗯,哥哥相信你!”

“我今晚要和哥哥一起睡。”

“嗯,好。”

第二日是冬季裡難得的晴天,卯時祭天辰時祭祖,巳時於大明正殿行登極大典,新帝登基,改年號爲“正德”。

我雖站在最前列,卻也難看清上面人的一舉一動,聽聲音只覺得懷宇鎮定自若,年齡雖小卻不失皇家威儀,心下稍安。

完成登極大典後,稍作歇息,申時賜朝宴,忙忙碌碌一整天很快就過去了。

登基之後懷宇便正式搬進了歷代皇帝居住的賢陽宮,我則依舊住在善寧宮裡。

新帝即位後我更加的繁忙,懷宇還不會批改奏摺,他上午跟着大儒李繼學習,下午便學着處理政事,很多事情都由我暫代解決。

不過懷宇聰慧異常又十分勤勉,所以進步的很快,他思維敏捷縝密,很快就能獨立處理大部分政務,就連李太傅也常常跟我感嘆新帝是萬中無一的俊才,幾位老臣也對他讚賞有加,在經過新舊掌權者的交替後,朝堂終於慢慢穩定下來。

“開過春汛期就快到了,今年的錦城怕是不甚安穩。”我翻了翻手裡的摺子,是錦城知府遞上來的,通篇除了對錦河的擔憂,剩下就只有兩個字——“要錢”。

“錦城?”懷宇停筆想了想,“好像位於錦河中下游?”

“嗯。”我點點頭道:“錦城本就是錦河千百年前沖刷出的一片平原,雖然土地肥沃卻因位於錦河河沙堆積處飽受洪澇之苦,自太祖以來大燕每年都會花費巨大的人力財力整治錦河,但收效甚微,幾乎每隔五年就會決堤一次,毫無辦法。”

“那上一次決堤是什麼時候?”說着懷宇走過來拿起摺子翻看。

“四年前。”我頓了頓,“不過據說來年多雨水,錦河提前決堤也不無可能。”

看完摺子懷宇忍不住冷哼一聲,“這個向豐年對治理之法含糊其辭,一開口就要錢,我看就是居心不良!”

“皇上。”我暗歎一聲,無奈提醒道:“您應該自稱‘朕’。”

一聽我的提醒,懷宇漲紅了臉,四處張望了一下,小聲辯解道:“這不是沒別人麼?況且在哥哥面前自稱‘朕’總覺得怪怪的……”

我心裡覺得好笑,臉上卻不得不擺出嚴肅的表情,“剛開始難免如此,皇上適應一段時間就好了。”

懷宇央求着看了我一會兒,見我絲毫不爲所動,只得撇撇嘴改了口。

“好吧!朕覺得這個向豐年就是居心不良!洪澇之災不得不防,但也不能把錢交到這個傢伙手上!”

我笑了笑,問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懷宇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回道:“先讓大臣們集思廣益,整理出治理錦河防範水患的具體方法,再根據具體的方案擬出預算,最後讓一個可靠的人全權負責此事。至於那個向豐年,就順便查查他有沒有犯事兒,有的話就緝拿歸案爲民除害,沒有的話就先放着再觀察觀察。”說完懷宇又陷入了沉思,我也不打擾他,任他細想。

“不對,這個太籠統了。”懷宇搖了搖頭,“我想選幾個精通水利之事的人出來,再找個可靠的人來管理他們,先讓他們去錦城進行實地考察,研究出最妥當的辦法,再根據方案擬出預算。同時還得考慮萬一決堤後的應對事宜,怎樣將洪災的影響減少到最小,怎樣安置民衆,洪澇之後容易爆發瘟疫,最好提前安排醫館,準備藥物……還有什麼遺漏的嗎?”

“嗯,唯一的遺漏嘛……”我故作猶疑,對上他緊張的眼神鄭重地說道:“皇上,您剛纔又忘記自稱了。”

“……哥哥!”

“呵呵,好吧好吧!”我費力忍住笑,“皇上的想法很好,唯一的問題就是那個可靠的人選。”想到這我也沒了笑的心思,“現在朝堂上的人真正爲您所用的很少,桓王和靖王的人都還沒清理出來,幾位得力的肱骨之臣不是外放鎮守重地就是一大把年紀了,都不太適合。新的科舉還要等到一年後,現下……”

“朕知道了。”懷宇嘆了口氣,說道:“此事先放一放,明天和幾位老臣商量後再議。”

十來歲的半大孩子嘆氣一般會讓人覺得忍俊不禁,但看着懷宇如此傷神我卻只有慢滿滿的心疼,這個年紀正是愛玩愛鬧的時候,他卻被拘在屋子裡整日和枯燥的奏摺爲伴,還要爲了政事勞心勞神,怎能讓我不心疼憐惜。

“別擔心。”我溫言安慰道:“若實在找不出人派臣前去豈不是更好!”

“不!”懷宇堅決地搖頭,“哥哥身體不好,我絕不會讓你去涉險的!”

我笑了笑沉默不語,若真無人可用,自然是我去,至於身體……也不知道明安的藥做好了沒。

自父皇安葬後,我就再沒見過二哥,儘管父皇在遺旨裡澄清二哥無罪,他依舊是閉門不出。不過想想也是,這個太子之位本來就是他的,若不是因爲父皇太過偏心,他又何至於落到如此田地。這麼想着的時候我竟然覺得二哥和我也算是同病相憐,我們都被親近的人背叛了,現在的二哥,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一直派人盯着二哥那邊,他的手段太厲害,我只怕懷宇走上我的老路,只是自懷宇登基以來二哥都安靜地過分,但是這種安靜愈發地讓我心神不寧,生怕自己有什麼疏漏,說到底,我還是怕他的。

過年的時候我總算在年宴上見到了二哥,他看上去清瘦了很多,但是並不顯得憔悴,只是一直掛在臉上的溫文笑意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俊朗深刻的五官也因此變得銳利起來,而且他也不愛說話了,只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安靜喝酒,一臉生人勿近的表情讓人望而卻步。

事實上,也沒有多少人有和二哥攀談的意願,他現在的身份太過尷尬,新帝雖然暫時沒有表示自己的態度,官員們也不想因爲這種小事就被新帝記上一筆。

我默默觀察了他良久,這期間他都眼觀鼻鼻觀心,彷彿置身事外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沒有節制。

這樣的二哥讓我莫名地想嘆息,不過眼看着那麼一個風采的人變成如今的模樣,怕是無論誰都會覺得有些遺憾吧。

吃了點東西,我覺得殿內實在太吵,便想着提前告退回去休息。

出了殿門,清洌的冷風迎面襲來,吹得我打了個哆嗦,卻覺得格外舒服。接過霜竹備好的暖爐,我如幽魂一般慢悠悠地晃盪着,連着忙了這麼多天,此刻好不容易清閒下來,即使是寒冬的夜晚,也抵擋不住我漫步的閒情逸致。

走了沒一會兒,霜竹突然在身後低聲叫住我,我心不在焉地回過頭問道:“什麼事?”

“那邊……”霜竹指了指不遠處的竹林,“奴才覺着像是靖王殿下……”

我順着霜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深青色的人影正對着我們立在那邊,一動不動好似在等什麼人。

“他什麼時候過來的?”我只覺得奇怪,明明走的時候二哥還坐在殿裡喝酒,難不成我一走他就出來了?

“這個奴才不知,只是剛纔無意中瞥見的。”

我看了那雪地裡站地筆直的人一會兒,嘆了口氣,吩咐道:“把燈給我,你在這邊等着。”

“是,殿下!”

我提着宮燈慢慢走過去,在離那人還有十來步的地方停下,不確定地叫了一聲,“二哥?”

那人沒有應我,只是緩步走了過來,比我高大的多的身形漸漸將我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我覺得有些不安,忍不住退了兩步,那人一身的龍涎香早已向我表明了他的身份。

“二哥……怎麼在這裡?”具有壓迫感的距離和熟悉的氣味讓我緊張起來。

“我在這邊等你。”

他的聲音低沉而柔和,但是和我夢境裡的不太像。

“二哥找我有事?”

沉默了一會兒,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問道:“最近身體可還好?”

“謝二哥掛念,懷遠最近一直都很好。”

他點點頭,突然來了一句,“瘦了很多。”

“啊?”我擡頭看向他,腦子裡還沒轉過彎來。

“好好照顧自己。”二哥用的是囑咐一般的語氣,說完不再看我,轉身便要離開。

我怔愣了一會兒,終於反應過來,看着那人的背影不知爲何忽然覺得有些不忍,沒多想便本能地開口叫住了他,“二哥!”

“怎麼了?”他轉過身看向我,剛纔一直沒有笑容的臉此刻竟如同以前那樣微笑起來。

“也請二哥好好照顧自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嗯。”

二哥點點頭卻沒有離開,而是折回來拿出一塊玉墜掛到我的脖子上,最後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

看着那人走遠,我拿起玉墜仔細瞧了一會兒,咋看是一塊上好的玉,雕刻成玉蟬的模樣,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二哥給我這個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殿下?”

見二哥離開了霜竹也走了過來,“殿下,外面天寒地凍,您晚上的藥也還沒有喝,您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嗯,好。”算了,回去給明安看看吧。

那塊玉明安最後也沒看出個什麼了,只說是塊養人的好玉,讓我好生帶着,對身體有好處。我很好奇二哥送我這塊玉墜的目的,想了想既然沒有壞處也就帶着沒有取下來。

“明安,那個藥準備好了嗎?”

我例行每日的問話,明安擔憂地看了我一眼,“你真的決定吃那個藥?”

“嗯。”我一口氣喝完藥湯,趕緊抓了塊點心扔到嘴裡含糊地說道:“我現在這個樣子根本是有心無力,再說了,活到二十歲和活到十七歲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那不一樣!”明安堅決地否認,“只是還缺一種藥而已,黔山裡面就有,只要再等兩年它們開了花就可以根治你的病,以後定會長命百歲!但若你現在吃了這種藥,雖然短時間內可以激發你的潛力,兩年後卻是油盡燈枯就算有那個藥也不管用了!”

“明安……”我停了一會兒,等到明安冷靜下來才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但時間真的來不及了……我現在這樣勉強拖下去其實也差不多,還不如吃了那個藥真正地輕鬆兩年,就算只有兩年時間我也滿足了!”

“你……”明安急的沒法,最後難得嘆了一聲,“你就不怕被懷宇知道?”

“不會的!”我笑着搖頭,“兩年之後我就跟着你遠走高飛,他也只會以爲我是離開了。”

“……”明安無語看了我許久,終於不情不願地點了下頭,“再等幾日吧!還有一味藥需要準備。”

“呵呵,那就辛苦你了!”

“真是……”明安忍不住嘟嚷了一句,“就這麼想死麼?”

我無奈地撇了撇嘴,不是想死,而是不想一直這麼窩囊的活着,等懷宇真的開始掌控這個國家,我就算是死也沒有遺憾了。至於二哥,爲我擋了一劍,又因爲我而丟了太子之位,欠我的也算是還清了……

常有人說,逢新帝登基便會天有異象,正德元年的雨水就彷彿應了這句話一般特別的豐沛,我印象當中卻是沒有這件事的。

因爲雨水過多的原因,錦河果然決了堤,不過因爲事先有所準備,災情比往年好了很多。當初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我便讓懷宇將前海縣的姚原調了回來,讓他帶了幾個熟悉水利的人提前去了錦城,三個月的時間應該足以做好那些預防措施了。

姚原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有奏摺遞送回京,上面詳細交代了救災的事,同時也會稟告缺哪些東西需儘快運到等等,有了這麼一個肯做實事又不貪的人,救災很快就落實下來。

事情本來在一天天好轉,可是天有不測風雲,有一次姚原隔了五六天才來了摺子,卻是說錦城爆發了疫症,那些準備好的藥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那疫病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發起來的,突然間就病倒了一大片,病的人先是高熱接着七竅流血,一般挨不過五六天就會死去。醫館的大夫想了很多辦法卻沒有絲毫起色,甚至連一些大夫也在接觸病人的過程中染了病,後來好多大夫都閉門不出不敢給病人看病了,整個錦城已經亂成了一片,若不是附近軍營的將士圍住整座城,怕是連周邊城鎮都會感染。

“怎麼會這樣?”

懷宇心焦地看着我,眼裡滿是不解,“不是已經做了預防了嗎?怎麼還會爆發瘟疫?”

“皇上,這並不是您的過錯。”我柔聲安慰道:“您已經做得很好了,只是再周全的預防也控制不了意外的發生。”

“那現在……”畢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懷宇顯得有些心慌。

“別擔心,事情肯定會有辦法解決的!”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臣和明安明日就起程趕往錦城,必會在一個月內控制疫情,請皇上放心!”

“不行!那裡有瘟疫,你……”

“皇上!”我緊緊盯着他的眼睛,“您是一國之君,再也不是以前的七皇子了!有些事情,七皇子做得,皇上卻是做不得的。”

“哥哥,我……”

“皇上,請您一定要記住,臣先是您的臣子,再纔是您的兄弟!”

懷宇的眼裡閃過茫然,還有一絲恐慌和不解。但我只能說這麼多,剩下的還要他自己想通才行。

我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急躁,但是內有桓王靖王時刻準備取而代之,外有蠻族虎視眈眈,我已經不能等他慢慢成長了,有時候逼迫反而是最管用的,儘管那很傷人。

我已經吃了那藥,身體和普通人無異,趕赴錦城自然不在話下,只是這次又得勞煩明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