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側高閣之內,已是綵衣錦繡、歡聲笑語,舉目四顧,但見紅袖綠腰,金簪明珠,撲面而來的薰香裡,夾雜着女子的脂粉甜香,使人恍若身處春光明媚的季節,與外頭飛霜霧蘊的秋景判若兩境。
旖景才與董音攜手上了鋪着朱氈的木梯,便見甄茉迎面而來,青鬢如雲,花鈿珠釵爲飾,一襲紫棠氅衣,襯得面上笑意盎然,身未致,便聞如珠笑語:“總算盼來了你們二位,怎麼竟是一同前來?”
董音頗有些不自在,但笑不語,旖景卻親親熱熱地挽了甄茉的手臂:“可巧在路上遇着了。”見隔窗而坐的四娘衝她頻頻招手,忙拉着甄茉過去,姐妹相互見了禮,小敘別情。
甄茉果然沒有食言,領着董音與諸位貴女相互引薦,彷彿她纔是此間主人。
二孃一門心思卻在不遠處的東閣,美目四顧,在一羣少年郎君裡捕捉甄三郎的身影,只應付了旖景幾句,就沒再理會過她。
旖景正與四娘說着湯泉宮的見聞,忽覺樓上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笑談之聲似乎一息靜謐,然後是竊竊私語,回眸一看,原來是金六娘到了。
秦相家的小娘子們也有受邀,但因三娘與四皇子婚期已定,自然缺席,但這兩家交惡卻不是僅限於秦三娘與金六娘之間,當下便有秦氏娘子迎了上前,雖說面帶笑顏,卻心懷奚落之意:“原本以爲六娘還會在家養疾,想不到竟大好了,當真可喜可賀。”
金六娘在中秋宴上吃了莫名其妙的暗虧,在家禁足數月,若非長輩們考慮到長此以往,反而讓流言蜚語不絕,才讓她出席,尚且不得自由,即使今日赴會,身邊也跟着兩個老道的嬤嬤“提點”,雖心*秦氏恨得咬牙,此時只好苦忍,彷彿多年不見的故交知己,親熱得讓人生寒:“前些日子受了涼,折騰了一場,這纔好了,在家時可掛念着你們,雖家中長輩依然不甚放心,我也堅持來赴會,正好跟你們道聲喜,可得替我轉告了三娘。”
兩家祖父在朝堂上刀劍相向,這會子小娘子們卻情同金蘭一般。
貴女們對這樣的場景是相當熟悉了,看了一會兒熱鬧,見起不來什麼風波,也都自說自話起來。
金六娘耐着性子與秦氏娘子敘了好一陣舊情,甜言蜜語夾雜着暗諷冷刺,你來我往地過招,雙方都有些厭倦起來,這才轉移了“陣地”。
但見她喜笑顏開,嫋嫋娜娜地上前,旖景與四娘連忙起身,相互見禮。
“聽說阿景是與楚王世子同行?”忽然問道。
這一句問話,當即吸引了周遭貴女的注意,視線皆看向旖景,就連正與董音引薦“知己”的甄茉,也忍不住湊了近前。
她可還記得,當日中秋宴,壞了她與蘇荇“好事”之人,其中就有楚王世子,相比旖景的懵懂偶然,世子顯然是存心作對。
旖景落落大方地承認:“世子本就與我一同在湯泉宮,太后娘娘又不放心我一人赴會,特意委託了世子照顧。”
“我怎麼聽說,世子之疾已然是大好了?”
這一句話,更是引得諸人矚目,屏息靜聽。
今日到場貴女,大多曾赴大長公主生辰宴,見識過楚王世子的風度翩翩,不少人暗中爲他身患惡疾惋惜,就連金六娘,聽說世子疾愈,心思也是浮了幾浮,眼看着她嫁入皇室無望,宗親王公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雖說流言紛擾,說她失儀,不過終究只是流言,太后可沒有明說她當面衝撞,與王公貴族聯姻未必沒有希望。
旖景毫不猶豫:“清谷先生既說無礙,當然就是無礙了,太后娘娘甚感欣喜,直說世子福澤深厚呢。”
越是這麼說,諸人卻越是將信將疑,這與生俱來的“頑疾”,當真能說好就好?此事還待斟酌,不可盡信,萬一是太后爲了世子婚事考慮,才迷惑衆人,搭上終身幸福可不划算。
便有人追問世子所患何疾,又是服了什麼神藥,不過半月,就治癒了連太醫都束手無策的病症,旖景卻又支支吾吾,語焉不詳起來,惟一口咬定,世子之疾當真痊癒!
衆人越發少信多疑。
這麼反反覆覆,沒有結果地糾纏了一陣,貴女們也失了興致,漸漸散開,各自與相熟的一二知己,臨窗遠眺着紅葉延綿,時不時地有人發出“秋景瑰豔、盡寒霜色流丹”、“晴曉寒未起、霜葉滿階紅”的感慨。
董音好不容易與新識的貴女們寒喧致意結束,抹了把汗,如釋重負地與旖景共坐,方纔當真輕鬆愉悅了幾分,四娘卻見她家二姐只顧拉着甄茉,問不完的三郎這樣,三郎那般,滲出一脖子冷汗來,廢盡心思地嘗試着岔開了幾次話題——
“霧氣總算是散了,瞧着下午應當會放晴。”
“三郎擊鞠之技,應當十分出衆吧。”
……
“阿茉發上這支珠釵當真精緻,是否出自西市的玉人樓?”
“聽說三郎與阿茉姐弟感情相當和睦。”
……
“五姐,渢哥哥疾愈之事,老王妃可知情?”
“阿茉你說,三郎身邊那位可是四郎?瞧着與我家四妹倒是郎才女貌。”
四娘徹底放棄了她家二姐。
東閣裡,虞渢起初也受到了一番“圍攻”,但郎君們到底不致向小娘子那般,追着問人病情,再說,他們也就是出於好奇,不至聯想到姻緣,故而,言談的主要方向,還是切磋經史子集、詩詞歌賦。
因虞渢幼年時就往翼州,與京中貴族多無來往,再兼上與生俱來的清冷疏漠,雖溫文爾雅,卻讓旁人難以熟絡,漸漸地,郎君們也都散開,只與故交好友,低聲議論起西閣的那些娘子,誰家姐妹性情溫柔、才貌雙全,哪家貴女生性冷傲、騎射了得。
或有人高談闊論——爭辯時政、朝綱——金相與秦相府的郎君自然爲首,不多會就言辭激烈起來。
虞渢靜靜聽了一陣,微微含笑,不置可否,獨自登上最頂一層,負手遠眺這一年最末的燦爛。
如姑姑如影隨行,見四處無人,方纔低聲一問:“世子,未知魏郎他可一切安好?”
口中魏郎,正是指如今遠在寧海的魏淵。
“姑姑寬心,師兄一切平安,隻手頭的事,暫時還只有蛛絲馬跡。”
如姑姑便不多言,展目往外,眸光裡卻帶悽楚。
虞渢卻忽然問道:“姑姑難道就不曾埋怨過師兄?”
這一問,讓如姑姑眼角微澀,隔了許久,方纔淡淡地回答:“埋怨又有何用,不過是我當初一廂情願罷了,他有他的抱負,我卻不在他抱負當中。”終究還是,黯淡了神情,做不到雲淡風清。
“師兄他如今,依然形隻影單,據我所知,身旁並無紅顏知己。”卻也自知,不過就是句寬慰罷了,一朝入宮,身不由己,就算將來得以自由,也是不能婚配,如姑姑與魏淵,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我倒希望他能得一良人,不再孤苦伶仃。”如姑姑微微一笑:“不說這個,世子,奴婢看得出來,五娘待世子您極爲親厚,娘娘也有那層意思,不過五娘眼下年歲尚小,世子可還得等上三年兩載。”
虞渢微微一怔,原來,在旁人眼中,已經這般明顯了?
許久,方纔含笑:“我待五妹妹原本是兄妹之情,五妹妹當得更好的姻緣,姑姑也知道,我雖痊癒,可依舊生活在險境之中,不想連累了五妹妹。”
如姑姑也是一怔,打量虞渢的神情,見他肅然來,似乎有些苦澀,待要勸慰,心念一轉,想到楚王世子別看着溫文爾雅,自幼卻是個極有主見的,他若打定了主意,旁人再勸也是枉然,不由爲這麼一雙壁人惋惜,只期望隨着時間流逝,世子能改變心意。
忽聞有步伐聲漸次順着木梯往上,虞渢回眸,卻見甄二郎眉飛色舞地上來,大冷的天兒,手裡還晃盪着一把摺扇,飛揚的眉頭喜氣洋洋,壓抑不住興奮之情。
如姑姑便知趣地退開。
“南顧滿面喜色,看來好事近了。”虞渢挑眉,真心實意地恭賀一句。
甄二郎彎着眉眼,打量了一番虞渢的氣色:“恭喜世子,總算疾愈。”
“不知那位廖氏娘子,今日可曾受邀前來?”虞渢甚是好奇,想他這位同窗歷來眼高過頂,也不知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將他降服。
“自然不曾,我那母親嫌她門第低微,不配與這些個名門淑女來往。”南顧帶着略微的諷刺:“自從中秋宴後,她越發堅定了讓阿晴過門的心事,只以爲是打壓了我,殊不知正中我懷,這些年來,總算是做了一件讓我舒心的事兒。”
“南顧將來還得仔細,切莫讓廖氏娘子兩頭爲難,須知對等閒人再大的怨恨,委實也抵不過身旁之人,輕重分寸之間,平安喜樂才最重要。”虞渢忠告數句。
“世子美意,南顧謹記於心。”言辭微微一頓,笑意頗爲深長:“我剛纔在底下,聽見金七頗爲憤憤不平,說什麼虞二郎與蘇氏五娘爲青梅竹馬,反駁秦相家的公子,盛讚世子與蘇五娘郎才女貌。”
虞渢扶了扶額,捏拳於脣邊咳了一聲:“他們不是在爭論時政麼?什麼時候拿人家閨閣女子的清譽玩笑起來?”
“你還不知道這些紈絝,不過就是假正經,滿腹的風花雪月,正話哪裡說得過三句。”南顧嗤笑,又再打量虞渢的神情:“看上去世子的確對蘇氏五娘頗多維護呀。”
“她是我表妹,我不維護誰維護。”虞渢對金七郎的不滿又添了一筆,不由盤算開來,要怎麼給他個苦頭,以作拿旖景背後嚼牙的教訓。
甄南顧便沒再糾纏,心下卻是萬分疑惑,中秋宴上,便看出世子待那蘇氏五娘尤其關切,可他分明得知,世子心上早有一個佳人,雖屢屢說無緣,但每當提起,神情都有幾分惘然與懷念,只這蘇氏五娘不過豆蔻年華,更別說數載之前,年歲更幼,又怎是世子意中之人?
這事情,當真怪異,不由又盤算開來,要尋個機會,將世子再灌得半醉,好從他口中套出實情。
原來這滿肚子風花雪月、八卦閒事之輩,倒也不拘於紈絝女流,就連自命清高的南顧公子,到底也不能免俗。